門閥之上

第52章 削藩

宣陽坊臨近東市,內住的皆是官顯之家,人煙阜盛,街市繁華。正對東市西街處,有一府門,正門匾上書六個大字“敕造靖國公府”。靖國公府正門緊閉,南北角門亦不開,隻留十二名帶甲侍衛守護正門。

陸家自建鄴出發後,一行人走了一年才到了長安,那時候正是開春,府邸尚未完工,一家子先在建章宮的一處小院裏擠著。直到夏天,一家人才搬到府裏住,到了現在臘月初一,陸家攏共住了小半年。

初一朔朝,京中公侯皆於次日入宮行朝謁之禮,皇帝遣內臣降香,官吏入廟焚香叩拜,曆朝遵行。自然,初一也是議事之日,而今日的議事,似乎也進行的格外長。時至風卷宮簷,晚驚急雪,大朝百官方才盡數散去。

靖國公的車駕自朱雀門出了宮城,一路也不肯停,直至府邸大門。靖國公陸振如今已年近五十,身子雖不如年輕時硬朗,但畢竟有以前軍旅中打下的老底子在。然而今日下車的時候卻兩腿一軟,直接在府前的台階上跌了一跤。而這一畫麵在某些人眼中經過一番去蕪存菁,再曲意述與他人,最終傳入上禦時已成如下:靖國公受驚過度,已然病倒不能起身了。

然而陸振一刻也不肯歇,由仆從扶過穿廊之後,直接去了正室。“讓昭兒來書房議事。”陸振一邊接過妻子顧氏遞來的汗巾,一邊煞白著臉道。

顧氏對朝堂之事已有所聽聞,鎮定地奉上茶盞,柔聲安撫道:“早上才得了信,現下已經在書房候著了。”

今日議政朝會之時,禦史大夫薛琬提出《削藩策》,魏帝不過平白問陸振一句“較西漢晁錯之《削藩策》,陸公意為孰更勝一籌”,陸振硬是懼得臉色煞白,隻言“不知”,好在魏帝並不計較,隻一笑作罷。陸衝身為散騎常侍,列身內朝,聽得一清二楚,隻是苦於任職顧問之職,不得隨意離宮,因此早早地托人送了信到家中。

此時,陸昭已經跪坐在書房等候。燭光透過湘妃竹簾將她的身影照得如暮山雲華般明滅,其長發光亮如綢,以一支茉莉和田玉簪挽起,身著天水碧的廣袖深衣,手中握著的,正是庶兄陸衝遣人送來的書信。

父親回來的很是匆忙,陸昭也是才知道消息。趁著父親還沒來,陸昭又將信中所述反複思忖了幾遍。

晁錯的《削藩策》主要針對的是當時的吳王劉濞,之後劉濞造反,亦是應了當年漢高祖那句“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若邪?”也巧,自己的父親也曾是吳王。如今魏帝獨向父親問此事,自是敲山震虎,無異於當年漢高祖之舉。

父親的舉措無疑是得當的,也是高明的。與其給魏帝一個無可挑剔的答複,倒不如今日帝威之下的惶恐驚懼來的讓魏帝安心。陸昭將書信小心翼翼地折起,餘光看見婢女剛剛在香爐內添了香,無疑,父親已經回來了。

不久,侍兒撐起了帷幔,陸振一收在外頻露的疲態,那種雍容的氣度便再難掩蓋了。

“陛下已把削藩提上朝議了。”陸振飲了一口茶,不冷不熱的茶水,一如他不溫不火的聲音,“比預想的快些。”

陸昭點頭道:“大政方針陛下必與三公親自商討,如今公然拿到朝堂上,基本已做定局。至於削藩具體事宜,便是中朝官的事了。”

先帝子嗣眾多,本朝藩王便有不少,但因推恩令的實施,封國悉數瓜分,能與中央相抗的便是在位年久的涼王。這位多年盤桓在西北金角的一字王,可以說是樹大根深,既是中原抵禦羌氐的堅固屏障,亦是隨時可以東進翻隴、突下長安的鐵馬金戈。

陸昭與其父皆明晰不言,今上削藩之舉其實已籌謀了數年,如今涼王在關中已無當年的影響力,參與國策大計的丞相與禦史大夫是清一色今上的老班底。

至於中朝官,本朝的中朝官雖然品階不高,但對政令具體實施可以評議,再由尚書台擬詔發出,猶如皇帝智囊。主要由兩條入仕途徑:一是舉茂才,由三公、刺史及兩千石官舉薦,名額及少。二是舉孝廉,各個郡國每年舉一人,若郡國不滿十萬人,則三年舉一人。

涼王封國廣袤,但依製不設刺史,邊境人口亦是不多,所推舉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即便得以舉薦,入朝之前亦有三公考核,入覲之後先值宿衛,若得禦上青睞,才可入尚書台或地方任職。陸昭的二兄陸衝也是四年前舉茂才入仕,給魏帝站了兩年的崗,前年才給了散騎常侍的閑職,然而這已經是相當高的起家官了。

皇帝想卡掉涼王的人實在太過容易,這幾年內朝官底色幹淨,雍涼無人,連益州人也少得可憐,這多多少少透露出帝王的某種意向。此時由《削藩策》發軔,是必然之舉。

一旁侍奉的婢女們顯然並不適應這番太有實質內容的對話,隻有一名嘴角帶痣、容長臉龐的婦人神色自若。而主人翁先前未曾將她們遣走,表明了毫無避諱之意。

家中婢女以及侍奉的小廝皆是宮中賜下的,但以陸家這樣的身份,這裏麵多多少少會有繡衣屬的人,借此監視陸家。因此有的時候談話,故意把人遣出,反倒不好。所幸父女二人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再做深談。

陸昭的眼中似有一絲波瀾,然而轉瞬斂睫一笑,換了話題道:“女兒已遵父親的吩咐,這幾日,咱們家所有的宅院女兒皆查看過,並無不妥。隻是父親替二兄在崇仁坊所置的房產,門口拴馬柱的獸頭和屋內的金飾違了規製。”

五日前大魏剛頒布更化改製的新規:凡祿米一千石以下者,宅院內不許雕獸頭,也不許建造拱頂和藻井;五百石以下者,屋內不許在梁上懸掛及地的帷幔,不能使用渾金、渾銀器物。

自招降以來,陸振一向謹小慎微,聽罷便道:“那便速請工匠整修。”

陸昭從容不迫道:“新法頒布後隻給了十日整修期限。長安城中富賈之家頗多,屋內皆是金銀飾物,其亭台樓閣更是極盡奢華,如今請人整改的比比皆是。此時,隻怕城內大部分工匠都已經忙不過來了。”陸昭一邊覷著父親的神色一邊道。

陸振自失了陸衍,長子陸歸雖然出仕於涼王,但卻已更名改姓,從未回來過,知道的人也很少。如今,陸微年紀尚小,最疼愛、並且寄予厚望的就是陸衝了。因此,陸振不惜重金,買下崇仁坊的一座大宅院,隻為陸衝日後留京做官、成家居住之用。他並不願意將宅院賣掉,但是聽到陸昭的語氣,知她所出此言,必有後論,因道:“你既有對策,可試言之。”

燈火下的麵容並無半分變化,陸昭隻緩緩道:“崇仁坊多邸舍,四方豪士多聚集於此,東南角是東市,西麵就是皇城。這地段是好地段,但是對於陸家來說未免過於招搖些。現下,崇仁坊那樣好的宅院幾乎沒有了,朝中不知有多少權貴盯著那塊巴掌大的寶地。”

“如今長安局勢不穩,削藩策一旦施行,必將引起激變。若咱們在朝中稍有不慎,削爵抄家不在話下,由官府變賣宅院,倒遂了那些權貴的心願。父親若此時將宅院賣給他們,既解了燃眉之急,又送了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至於賣得錢款,父親也可以留給二兄成家之用。”

陸振知道陸昭說的有理,隻是眾目睽睽之下,見已有下人露出驚訝之色,不由得拍案低聲怒喝道:“末技!”

侍奉在旁的有幾個明事理的人,自然懂得這不過是為人父母的自矜之語,不必人前誇耀罷了,因此並未覺得是主人動了怒氣,倒還自若。果然,陸振接著道:“事從權宜,先按你說的辦罷。”

說完,陸振起了身,望著窗外遠山,忽然喟歎一聲,道,“如今你也有十八了,雖然世家通婚不問年紀,隻論門第,但你現在議婚也不算早。咱們家起先艱難些,但如今衝兒在內朝,你叔叔又出鎮會稽,門第不算差。”說到這裏陸振便止住了,看了看陸昭的反應。

這個時代,世家子女一向不羞於談及婚嫁。陸昭的性子對此倒也一向開明,該擔當的責任從不推卸。按照陸振所想,最好是讓女兒外嫁出京。

如今陸氏一家雖居於長安,卻無旨不得私自離京,出行皆有人跟著,範圍也僅局限於四坊五街之地。若能嫁到京外,倒也算是逃出生天。春日參加繁花盛宴,夏日在莊園避暑賞荷,秋天裏看千裏楓紅,冬日湖心亭煮酒看雪。雖說家族責任要有擔當,但女兒家的青春就那麽短短幾年,能夠外嫁便是兩全其美,總比一輩子囚在這座黃金牢籠裏強。

陸昭聞言果然頷首而應:“父親既有打算,女兒聽從便是。”

陸振卻笑了笑道:“如今我的打算倒不是最緊要的。前幾日,你小姑姑被保太後叫了過去敘了話,後腳便把我也叫進了宮去,問了當年你和五皇子退婚的事。那時候事情多,我也沒顧得上問一問,其中曲折,究竟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