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54章 利劍

如今不是休市的日子,三江館大門緊閉並非尋常事。好在元澈也不是個急性子,遣了馮讓之後,兀自下馬。門前拴馬柱已停定一輛青蓬車,雙轅單馬,絡轡精致,素紗珠簾,所用當是貴府女眷。元澈目光並未多駐於此,將馬拴在一棵榆樹下後,靜靜地看著自己並不熟悉的崇仁坊。

崇仁坊大多是客棧,酒肆肉鋪自然不少,但吸引元澈的卻是不遠處的鐵匠鋪。老鐵匠白發鶴顏,說著一口姑蘇話,手中正研磨著一把匕首。前朝律法,民間不得私鑄兵器,戈矛斧鉞、刀槍劍戟皆有武庫貯藏鑄造。後來因常年戰亂,為保證百姓有能力自衛,並推尚武之風,律法漸漸放寬,民間工匠可以自己鑄造一些小型的利器兵器。

這幾年元澈治理揚州,順便走訪江東各地,當地政府並不限製刀劍鑄造,且地方豪族擁有私人武裝已是常態。漢書有雲:“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絕非虛言。

江東豪族林立,自古動**難安,京口之兵也是以悍勇著稱,而揚州深險之地更是多英豪梟士,悍勇無匹,可見江東底色。“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這是當地人人都唱的一支歌,可見民風尚武。

元澈走訪至京口時,發現此地民間鍛造工坊也頗多,家家戶戶都有兵器。秋季開爐,貨船自京口北上,再折轉至江州一帶,吳地的劍就販到了相對落後的蜀國。而蜀國多鐵礦,商賈就地取材,再販鐵至京口,如此往複,致使三吳多巨賈。

灑削,薄技也,而吳人以其鼎食。

“吳人可畏。”元澈淡淡念了一句,轉身迎上了馮讓的一張苦臉,無疑,他的副將剛剛吃了閉門羹。

閉門不見早是元澈意料之中,他麾下的甲衛早已將三江管圍了個水泄不通,扣門相問不過是禮節性的試探。其實按照禮法,他本不必親自來此,抓到人直接交付有司審問即可。但如今戰爭一觸即發,涼王的臥底在長安的活動也比往日更加頻繁,朝中未必沒有他們的人。對於陸歸,元澈還是想在戰前爭取聯絡到他,進而勸降,待其隨涼王一塊出兵,便可連城帶人改旗易幟。

若這件事過了明路,必然敗露無疑。而涼王也必然將陸歸換下,魏國失去了一手好棋。

至於勸降的條件,必然是要找陸昭來談。每逢涉及到家族存亡之事,陸家都是把陸昭推出來布局謀劃,這已是慣用伎倆。而當年陸歸出逃,看上去是被魏軍所迫,但若沒有陸昭參與,他是不信的。

再加上兩年

前納降禮上她那番說辭,什麽竇融,什麽韓遂,什麽隗囂,那都是一水的反動軍閥。前兩個封侯招安,後一個舉旗單幹。連價碼也都妥妥帖帖地藏在話裏頭,封侯要照著萬戶,帝德要比著光武。招安後,陸歸還不能回京交權,畢竟當年竇融老爺子快入土了才回洛陽上繳官印,一生堪稱軍閥招安打法的好模範。到了陸昭這裏,簡直就成了老狐狸打井,小貉子飲水。

如果這次他能抓陸昭一個現行,大魏律法擺在上頭,最終談成的價碼還能壓一壓。更何況他們也已經兩年未見……兩年了。

元澈斂袖行至大門前,先象征性地扣了扣門,見沒有人應,拔劍便挑斷了門栓,帶著一眾人推門而入。

元澈此舉出乎董乘的意料,眼看著一眾兵將魚貫而入,不由得領一眾仆從上前,麵色恭敬道:“今日店內尚有貴客,將軍若要購些字畫,隻恐多有不便,煩請改日。”

未等太子開口,旁邊的馮讓不由得冷笑道:“羌人竟稱貴客?近日西陲不安,聽聞你家常有羌人出入。我家主人擒一小賊,還需你來答允?”

董乘聽罷,連忙驚恐擺手道:“將軍明察,草民怎敢藏匿羌人。”

說完董乘向後一招手,幾名家丁連忙奉上幾支精致的木匣,道:“不瞞將軍,今日確有公府之客。”說完,便將其中一支木盒打開,“擾了貴人雅興,在下略輩薄禮,還請貴人勿怪。”

元澈看了看眼前的木匣,裏麵是一支卷軸,於是拿起,慢慢展開,竟是前朝禦內的工筆。這種絹本畫內容上雖不比傳世名作,但繪畫顏料材質極好,畫師技藝純熟,整體風格纖穠富麗,亦是價格不菲。

啪的一聲,木匣讓元澈給合上了。

馮讓上前一步,擋了擋奉禮的侍從,對董乘道:“就算董先生禮物價值千金,又怎能與我大魏安定相比?客人是公府又如何?你於鬧市開店,圖的便是客來客往,哪裏來的雅興?你以公侯爵位論人,趨炎附勢,對方亦欣然受之,這又算是哪門子雅興?”

此時,從門外進來一個士兵,對元澈行了一禮,道:“殿下,可要開始搜人。”

元澈點了點頭,複而對馮讓道:“不必和老家夥費這些口舌,搜吧。”

見馮讓得令,與一眾甲士氣勢洶洶準備往裏麵走,董乘才緩過神來。他並非庸庸碌碌之輩,況且一眾重甲佩刀的親兵蠻橫起來也非自己所能阻擋,聽罷隻得忍耐道:“殿下珠玉照人,草民怎敢失之當麵。隻是館內尚有女客,還望殿下讓草民安排妥當。”

元澈揚手,止住了馮讓,轉身看向董乘,麵色如作春霽,道:“卻不知長安還有衛夫人,董先生貴客,更應相邀座談,怎有趨避之理。”元澈輕輕揮手,說話間侍衛早已將內堂圍抄,把相邀二字詮釋出了新境界。

元澈自己則於內堂的榻上一坐。

董乘無法,便吩咐幾個仆從便開始捧果上茶。榻席旁邊是一張長書案,書案上,一頭放著一方雲紋白石八棱歙硯,斜橫著一塊香墨。筆筒中,三四管毫筆疏疏散散得插著。旁邊放著一條書界尺,壓著七八張已經寫滿字的宣紙,首幅字上有幾處被炭筆勾畫過了,大概是董乘圈點出來用作矯正。他又抬頭看了看被“請”上來的女客,眉眼恬淡柔美,確是實打實的東吳嬌娘,不過並不是陸昭本人,倒像是她的侍婢。

元澈曾想象過無數次陸昭兩年後的模樣,隻可惜他非丹青聖手,不然若執筆畫像,絕不會失之分毫。

“這是你家娘子的課業?”元澈笑著指了指眼前這幅字。

雲岫並不抬首,隻應了一聲是,聲音倒是脆脆生生的,並無半分怯意。

元澈本好書道,即便拋去皇家的身份,翰墨上隻怕也無人敢提指教二字。平日的大魏太子人前再謙和,論起自己的字,眼中也不免漫出一縷自負的意味。時人有讚:力稽牛刀,水展龍性。元澈當時潛龍在淵,不欲鋒芒畢露,拒以此言,隻道:“孤之字雖是風骨峻極,卻少雍和之氣了。”如此顧影驕矜,也足見其於此道頗為自信。

“沒事臨什麽魏碑。”元澈的嘴角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低聲一句,似有薄薄嫌棄意味。他又將字近觀片刻,女子練碑十分不易,但這一篇臨摹之作,筆法嚴整,格局高標,大大彌補了力道上的不足。元澈通篇讀了一遍,抄的不過是前人的詩句,仔細讀來,竟是班彪的《北征賦》。

元澈將字攤在雲岫麵前:“你家娘子是吳國人,卻臨《北征賦》,其心可誅。”

此時董乘已誠惶誠恐,連忙對雲岫道:“殿下為人寬宏,素有仁德之名,不願見你家主人自招禍端,如今提醒指點,娘子還不謝恩。”

元澈凝視了董乘一會,心中好笑,為了保她,這仁德之名真是說給自己扣上就扣上,違心地往天上捧。

不過眼前的小侍女似乎並無感謝之意,薄唇輕抿,進而道:“婢子聞《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心。趙穿殺靈公於桃園,但《春秋》卻記趙盾弑君,隻因趙盾身為靈公的正卿,主君遇難,不討賊相救。因此以初心而論,趙盾反而比趙穿可誅。但靈公自己窮奢極欲,大造宮室,趙盾數次諫言,靈帝不僅不從,反而疑心忠良,幾次三番欲殺趙盾,依婢子看,靈公也不過是昏庸無道,終成自誅罷了。”

元澈被噎了一大白,嘴角微微**了一下,但畢竟浮沉多年,麵上依然無慍怒之色。

誅心一詞本就源於《春秋》,靈王與趙盾這一則其實隱晦地說出了一段君臣之道,靈王君得沒有那麽正派坦**,而趙盾的心機深沉亦非純臣。

聽著這番說辭,不僅圓滿,還挺暗有所指:你這麽疑神疑鬼心態不僅不咋地,也十分作死。他忽然饒有興致地打量了這個小侍女一圈,一個侍女,言辭之間,倒還真有她的幾分顏色,許久才稍作調侃道:“果然吳國出美人……”

說罷,元澈繼續看陸昭寫的那副字,眼前則浮現出一個清晰的臉龐。她的眉形尖削淩厲而不似柳葉,斷無柔美可言。至於眼睫之處,時而盡展驕縱之態,時而懷斂凜戾之色,鳳目生威,便是如此。她膚白如瓷,五官疏淡恰似脫胎,仿佛著一色也極其不易。若隻論容貌,比之魏女,到底輸了些柔媚,較於楚姬,則無半分窈窕可言。“也出利劍。”元澈收回思緒,吐出了後半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