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封後
眾人相視,不敢多言,卻也遐想萬分。
陸昭也有些疑惑,不過還是大方回了一禮,但也僅僅止於此。魏國女官一向地位頗高,除卻內宮事,國家政治亦有參與。選拔上來的大多是世家女子,文墨極通、詩書俱佳者,不在少數。這也意味著背後的利益鏈條更加複雜。
雖然逢人三分笑總是不錯,但陸家內部錯綜複雜,大部分仆婦侍女以及掌事小廝,皆由內宮撥下,人事上來龍去脈極不清晰。在這種情況下,對於突然的親近不做任何正麵與負麵的回應,便不會引起任何勢力的解讀。
顧氏命人置錢好生送了常侍,又忙將公孫氏引致正堂。
待落座之後,公孫氏才緩緩道:“今日來,確有一樁大喜之事。七日前,左昭儀於宣明殿內手鑄金人,一舉告成,陛下於昨日下旨,允以冊封為皇後。”
陸昭聽她說話的語氣半是慨然,半是欣慰,心中稍稍一舒。
陸昭曾聽母親說過,大魏封後自比別國不同,需要嬪妃在滿朝文武、皇親國戚麵前親手鑄就一金人,成,則立,不成,則永不得立。鑄就金人步驟繁瑣,以前,先帝身邊有幾位有頭臉的夫人都曾親曆手鑄金人,然而成功的不過一位而已。當然,細論起來,成為皇後也不止這一條路。
公孫氏繼續道:“因怕有人對昭儀不利,故而陛下將此事壓了下來,鑄就金人的儀式,也隻請內宮人匆匆辦了。夫人不知此事,也屬情理之中。如今,靖國公已經往長樂未央二宮謝恩去了。恩澤詔不日便下,一切儀式如製照辦,再往後便是冊封大典。”
天大的喜事從天而降,饒是顧氏也很難無動於衷。下人們自然是喜不自勝。顧氏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讓公孫氏吃茶。
陸昭坐在下首席上,目光沉靜,聽著公孫氏說起宮內的事情。
隻聽公孫氏緩緩道:“陛下登基已有多年,但是宮中分位高的嬪妃卻不多,如今除了咱們這位皇後,也隻有右昭儀薑氏和容華薛氏兩位。薑氏的家世與咱們皇後差不多,曾是趙國的公主。薑昭儀年輕時鳳儀萬千,頗受寵愛,並誕有兩子,可謂大功,其兄弟子侄更是有王佐之才,也大都封了官。”
“薛美人是新晉的女侍中,入宮一年便誕下一名小公主,來日若誕下皇子,居昭儀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她本是由皇後舉薦,保太後親自點頭的,樣貌自不必說,其人品尊貴,又是柔水一般的好性情。”
薛氏入選女侍中一事,陸昭也有所耳聞。當時備選的還有清河崔氏之女,是前往建鄴救援的崔諒嫡女。陸昭一家入長安之後,保太後亦遣女官來,隻言如今戰亂,內宮需裁減宮人,便不再如常錄用,也絕口未提“落選”二字。賞賜也有,陸昭所得是十二匹布,黃金五十兩,以及一柄玉如意。
得了保太後的不盡如意四字,陸昭也沒放在心上,既然對人家的愛孫動了手,所有後果與敵意自然要一力承擔。想著如今自己對保太後了解亦是不多,因此好奇問道:“保太後?煩請內司指教,內宮緣何以其稱呼?”
公孫氏笑道:“我大魏有兩宮太後,一位是先帝的皇後,尊為太後,先帝駕崩後,隨涼王就國於武威郡,又稱武威太後。另一位則是皇帝的乳母,亦作保母,因保母有劬勞之恩,所以並極尊崇之義,尊為保太後。”
“那皇帝的生母呢?”
陸昭剛問完,公孫氏的笑容卻黯然下來,和靖道:“這就要提到魏國的一道祖宗家法立儲殺母了。”
陸昭暗暗納罕,立儲殺母源自漢武帝,當初漢武帝為了防止主少母壯、太後幹政、外戚專權,便賜死了太子的母親鉤弋夫人,不過那隻是當時皇帝的權宜之計,並非規製。可陸昭沒想到魏國竟沿襲了這個舊例,並立為家法。
立子殺母雖是為防止外戚幹政的手段,但其本身也有弊端。外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拱衛皇權的一支力量,因為它的合法性來自於皇權。外戚本來就是會幹政的,而外戚之所以會反對皇權,必然是因為皇權的威嚴已經不再,而他的合法性也已經不必來自於皇權。
因此,外戚遠沒有權臣來的具有威脅性,而外戚的威脅無非是外戚成了唯一的權臣。
就拿本朝開國道武皇帝來講,幼年時期顛沛流離,靠母親賀蘭氏一力支撐。先是獲得了母舅家的支持,在前朝垂危時一舉收複故土,立國於代地。立國之後,北方諸部不聽調遣,意圖謀反,又是賀蘭氏四處奔走,多方遊說,甚至賠笑敬酒,這才化險為夷。
若非生母,誰願意為一個朝不保夕遺族少年,下得了死力,豁得去臉麵。
然而陸昭沒想到道武皇帝竟然以立子殺母為宗法,可見當年賀蘭氏的手段實在太過犀利,給道武皇帝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公孫氏見陸昭雖然仍是溫和順從地態度,但目光中似是已對此事有所評判,因此隻正色道:“立儲殺母皆是為國家之安定,社稷之福祉。”
陸昭聽罷,立刻低頭應諾。
公孫氏也並不怪罪,不過內心對於這位小娘子的印象稍稍做了修正。方才初見,隻覺得小娘子安靜內斂,被禮教一絲不苟地束拘著。如今看來,在這層束縛之下,她沒有盲從,甚至有那麽一點點悖逆之心,亦或是嘲諷的態度。浮光如織的錦緞掩蓋著的,不僅僅是細膩瓷白的皮肉。她有刺頭,不好惹。
公孫氏心裏掂量了一番,麵上卻不露,笑著繼續道:“本朝太子元澈,乃是崇德夫人馮氏所生,按例,崇德夫人賜死並追尊為崇德皇後。三皇子淄川王元湛與四皇子元澤乃係薑昭儀所生。五皇子渤海王元洸的母親去世的早,幼時由保太後親自撫養,作了質子回來之後便封了王,如今隻寄情琴棋書畫,人也隨和。”
隨和麽?陸昭不覺得,大概是隨便吧。
“除此之外,還有陛下的異母兄弟涼王元祐,涼王是武威太後之子,常年在外領兵,甚少回來。”
這樣的時局,內宮人對於涼藩的評價竟還能如此不帶褒貶,陸昭心中有些吃驚。
“女眷之中,陛下膝下還有崇德皇後所生的長樂公主雁憑,與娘子年紀相仿,尚未出閣。不過頗值得一提的是與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舞陽長公主傾華,駙馬是先帝麾下的第一儒將舞陽侯秦軼,年紀輕輕就平了契丹國,迫使耶律達滿稱臣。”
公孫氏有條不紊地敘談著,除了對宮內之事要對陸家交待明白,還不忘觀察眼前這位娘子。似乎她的每一句回應請詢,都不是高明的;每一次目光流轉,都不是圓熟的。對於宮闈之事,似乎也是半知半懂。遠不像她姑母所說,倒像是尋常勳貴家的清淑女兒。不會聰明到讓她這個久在深宮的大內司有絲毫的不適,一切都是那麽的妥帖。
帶著這份妥帖之感,公孫氏在日落時分乘車回宮。宮門尚未下鑰,另一輛紫綃錦蓬車與她的馬車擦身而過,隨侍不過一人,點著一盞昏暗破舊的宮燈,匆匆而過。公孫氏低頭一思,忙衝身後的兩名儀衛道:“多打幾盞燈跟著那輛車過去,問起來就說是奉了皇後的詔命相送。”
皇宮內的靜謐是最有分寸的,公孫氏回到椒房殿複命,侍醫有序而出,誰也不多言一句。
帷幔低綰,紗簾輕垂,繡的是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繁豔之至。新皇後就在簾後和衣而臥,斜倚香爐倦倦而眠。公孫氏走近上前,稽首叩拜,道的是長樂未央。
皇後輕笑道:“擾了孤的睡意該當何罪?”
公孫氏恭謹答道:“宮裏哪是有了睡意便可闔眼的地方呢?卑職自問無罪。”
這話沒來由得刁鑽,但卻實在。
“不求過美,惟求冬暖夏涼,遇有睡思則就枕。”前人的意味繾綣之句,陸妍噙到口邊,卻隻有苦澀。偶然想起方才侍醫所說的那番話,心中早已一片死灰,是憑借運氣登上極位,還是淪為棋子遭人暗算,如今再也辨不清了。
“皇後?”
公孫氏溫和的聲音傳到耳邊,陸妍立刻收回意續,道:“兄長可離宮了?”陸振一進宮便去魏帝那裏謝恩,兄妹二人相處時間少之又少。晚膳不到,又被東朝喚了去,之後又隨魏帝入宣室殿。陸妍在宮
中浸**多年,熟悉魏帝的脾性,深知兄長在魏帝的麵前隻有疲於應對的分,心中不免擔心。
“回稟皇後,卑職已命人送了國公回去。”公孫氏才說罷,幾名宮女又添了幾盞燈,殿內明亮了些許。大魏隻有國公和郡王可用紫,如今還不到正月初一,各個藩王還不能回京朝賀,前趙保國公重病,現下隻有陸振一個國公可以出入皇宮了。其實也不用如此著眼分辨,隻看那絲毫不敢張揚的儀仗,便知道是誰了。
陸妍緩緩起身,道:“兄長的性格收斂慣了,也糊塗了。這樣大的天恩,總要鋪些場麵,前呼後擁高高興興地離宮才是正理。有勞內司費心了。”
公孫氏謹畏道:“這是卑職分內之事。”說罷,從宮婢手中取過溫飲,恭然敬放在皇後身邊的長幾上,複道,“陸昭那孩子倒是有幾分像國公,很是斂然溫和。”
陸妍原本要去取茶飲,聞言罷,手在半空中懸住。她移步出簾,從外殿壁上取下一柄鑲金嵌寶的掛劍來。劍身輕抽,寒光微耀,冷生生的白刃便落在了公孫氏的麵前,輕薄的鋒利之感絲絲入扣。“鞘安於鈍,以護劍利。”陸昭其人,她畢竟是姑母,又怎麽會不曉得。
收,則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放,則積屍川沒岸,流血野無塵。
此時公孫氏明白了陸妍話中的意思,聯想到建鄴城風雨之中,這個女孩子是如何帶著南人殺出來的,她更擔心這把劍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