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64章 試論

殿內劍拔弩張之時, 劉炳匆匆入內,隻言丞相有要事上奏,之後又靠近皇帝身邊耳語了幾句。皇帝聽罷, 似是震驚非常,沉默良久方想起丞相賀禕仍在殿外等候, 於是點頭道:“宣吧。”

宣人入殿的過程不算繁瑣, 但因殿內異樣的氣氛,反而變成了漫長的等待。魏帝深思著方才劉炳告訴他的話。與陸歸方對接的線人正是在興安茶樓前殺了繡衣屬人的叫賣郎,而這個叫賣郎轉而又被羌人所殺。他與陸歸的聯係被切斷了。

羌人光天化日下殺了人, 說是涼王的人,確實是有些嫌疑。但如今陸歸仍據隴道關要, 前線也並未傳出任何主將不和等傳聞,說明陸歸與自己通信一事, 可能並未被察覺。若非如此,那便是他弟弟心機太過深沉了。於此相比, 嫌疑最大的反而是太子,如今京兆獄中就有不少關押起來的羌人。若借職務之便, 切斷他與陸歸之間的聯係, 那麽今日太子的一番諫言,也稱得上是順勢為之。況且方才太子的神色,那封信的的確確是出自他之手, 想來無疑了。

然而更令魏帝警惕的是,自己的線人對繡衣屬的人動了手,說明當時繡衣屬的人應該已經構成了威脅。會是繡衣屬的人在幫太子麽?

此事一經思索, 疑竇便如雨季牆垣的黴斑, 星星點點地鋪張開來。明堂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暗室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宦, 一眼望見的是皇帝日益衰老的軀殼,一手捧出的是封疆飲馬的輿圖,倒稱得上鉤膺鏤鍚,倒算得上相得益彰。

片刻之後,丞相賀禕步履穩健入殿,其麵容肅穆,目光暗沉。即便是劉炳也能感到如今已是大凶之局,就算是坐鎮外朝的首腦,也無法保證能夠力挽狂瀾。

賀禕行至魏帝麵前,叩拜之後,道:“前線戰報,陸賊現屯軍平涼,其部下已占領漆縣。漆縣守將梁球戰死。叛軍主力六萬,據隴關,沿隴坻塞道,汧縣危在旦夕。”

賀禕語畢,魏帝的神色愈發凝重。陸歸之前在占領城池,並未損傷魏國守將,但這一次卻見了血。不知是涼王一方施壓,還是自己久久未給答複造成了他內心的遲疑。陸歸這月的來信中究竟寫了什麽,他沒有收到,自然也無法給出任何答複。而如今時局,這種拒不回應在任何人那裏都隻會被無限負麵地解讀。

良久,魏帝覺得是時候由自己主導,將陸歸劃入囊中了,於是開口道:“陸歸軍至安定,朕有意招降,願以侯萬戶,車騎將軍賜之,假節討涼王逆。”

這價碼開的不低。

元洸聽罷愣怔片刻,隨後恢複神色。賀禕始終波瀾不驚,似乎是認可這個開價的。

元澈依然誠懇道:“昔年伐吳,陸歸據石頭城誓死不降。至靖國公降幡麵縛,陛下網開一麵,此賊仍沿江而逃,北上流亡,可見其隼質難羈,狼心自野。兒臣以為,豺狼終不可養,猛獸斷不可縱。兒臣願率義師狙賊於涇水,如今安定方陷,人心未定,賊恐援軍入關,必求速戰。我軍可縱其東進,以逸待勞,一戰潰之,則安定四縣不攻自亂。屆時再與陸歸談判,必然更加穩妥。”

陸昭知道元澈此舉深意。他一向不喜門閥做大,若陸歸直接封侯歸降,則西北實利半數收於其手,這是他不願見到的結果。元澈如今之計,對於皇權來說,的確是犧牲最少的做法。但此舉落在皇帝眼中,隻怕會以為太子在費盡心機與自己爭奪陸歸乃至西北的歸屬權。

其實這些年來,魏帝與兄長的通信都是經由她手,她也一直在等待魏帝給自己的價碼。但沒有想到魏帝竟然隻給了皇後之位,以及“量材選用”這一句不落實處的承諾。而且在大戰前夕,竟然將陸氏核心圈層完全排除在外。

既然如此,陸昭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先是斬斷皇帝與兄長的聯絡線,引起因信息缺失而產生的恐慌。再將太子、乃至於繡衣屬這組擁有絕對實力的人作為假想敵,立在皇帝的對立麵。這個時候,魏帝若想平息此次戰亂,拿下隴西,就要給出比對麵多出數倍的價碼。不過兄長殺掉魏守將梁球確實有那麽一點梟雄的意思,足矣給到魏帝巨大的刺激,逼他攤牌。

陸昭忽然覺得元澈有點慘,他對門閥成見太深,不允許陸歸再據強鎮,因此和皇帝據理力爭。而他爭的越厲害,皇帝便會在拉攏陸歸的事情上更加堅定,給出的價碼也會水漲船高。而自己則隻需靜靜等待一錘定音的時機,便可賺開西北,再將陸家抬至新高。她利用了他,她有點不厚道。

魏帝聽完轉而問眾人道;“爾等以為然否?”

賀禕並不表態,當朝儲副所議,並非自己可以隨意駁回。

至於元洸,瞅了瞅遠處的陸昭,而後道:“臣不知陸賊心性,亦不懂軍略。”

魏帝的目光看向陸昭。

陸昭起身施禮,淡淡道:“臣女附議太子言。安定四縣易幟,看似凶險,實則內部疲敝。其實太子要想省錢省官,不如斷隴。若能斷隴,則兄長自降矣。”

斷壟,即切斷隴山及六盤山沿線的入隴要道,昔年諸葛亮不惜餘力爭奪街亭,便是要在隴道上撕開一道口子。

元澈聽完這話,就有點想打人了。自古隴山天險,與蜀道並稱,隴道既是入涼門戶,又是問鼎關中之要,其地勢高絕,溝壑縱橫。雖說爭奪隴道不止一條路,但因冬寒,翻山上隴已絕無可能,要想斷壟,隻能硬從隴道打。斷隴,絕非說的那麽簡單。

況且如今涼王主力屯隴坻,陸歸吞並平涼,算是扼住了隴道咽喉。陸昭這番話基本上就是在嘲諷,你有本事就斷了隴道,我大哥自然投降,沒本事就別在這囉嗦。

魏帝瞅著眼前的這場口水仗,麵色倏然平和了,至少以靖國公長女的角度來看,是支持自己的觀點的。這也是他為什麽一定要讓陸昭在場的原因。他曾聽說陸昭與太子關係頗近,但近到何種程度,他並不知曉。但他很怕在陸歸這件事上,陸家與太子合謀。

魏帝對陸昭有印象,兩年前與元洸退婚一事上,這個女孩子曾替家族表態,而且表態得很好。而今天,陸昭亦在針鋒相對時,給了自己絕對的支持。雖說這番言論大多是出於陸昭自己本身獨到的見解,但此時陸家隻有陸昭發聲,以此人的機敏,也必然能參透代陸家表態這一重要性。這樣的表態是十分珍貴的,他甚至想著事後要給陸昭賞賜點什麽。

陸昭冷眼旁觀,其實就事論事,元澈的平叛思路大抵是沒有錯的。在援軍抵達之前,涼王有著衝擊關中的能力。雖然函穀不在其手中,但憑其兵力自可於灞上阻援。所謂機不可失,涼王必求速戰。

而涼王兵馬雖善略地,卻不善攻堅。涼州軍隊成分胡漢混雜,羌氐皆有,多為部曲,而且權重甚高。此類夷狄民風彪悍,非勇猛者不能使其服,非親自陷陣者不能統其部。因此在死亡率極高的攻城戰中,一旦將領陣亡,則群狼無首,自成散沙。所以元澈放叛軍東進的策略,是可以的。元澈極大可能擊退敵軍攻勢,而且極大可能是在長安城下擊潰敵軍。

對於如今局麵,陸昭自己也有著清醒的認知,父子雙方雖然在如何勸降陸歸一事上有所分歧,但是在勸降本身的決策上是完全一致的。而這樣的一致性越往後拖,皇帝屈從的可能性則更大。因此她必須現在站出來,立挺皇帝的決策,打壓元澈的決策,從而達到自家的首要目的。

眼下,大殿內,丞相賀禕和元洸是都不會輕易開口敲打太子的。此時,陸昭緩緩從陰影中走出,她勝雪的麵頰、清峻的肩胛,連同迤邐華服,丹雘霞披,在燈火下逐寸明耀。她經過元澈,輕輕一瞥。元澈隻覺得整副身體早已在她清冷如幽冥的目光中焚毀殆盡。

陸昭躬身道:“臣女願與太子試論一二。”

魏帝頷首微笑,這是他想要的推波助瀾,因指陸昭道:“先戰先勸,孰優孰略,你可細言之,深剖之。”

陸昭聞言,即刻會意,先施一禮,即開口言道:“涼州,天下金角,北阻匈奴,南隔羌戎,中原安定,係於此也。隴山山高而長,北連沙漠,南帶涇渭。關中四塞,此為西麵之險。而安定地處要會,山川險阻,控扼邊陲,外阻河朔,內當隴口,襟帶秦涼,擁衛三輔。故有雲:涼州之安,在隴西,隴西之安,在隴口,隴口之要,係於安定。”

“今兄長駐兵固原,據八郡之肩背,綰三鎮之要膂。陛下以迅雷之勢得之,無異於化隴山之險於平川,不必於隴坻仰攻纏鬥,令將士屍骨填隴丘溝壑。更可屯軍高平,劍指河西,將天山玉帶盡收觳中,隴西不戰自降。”

“若我方拖延勸降,涼王大可令兄長隨其拔軍,直赴長安。屆時,隻怕兄長對太子相惜相重之心已失,各懷猜忌,即使魏國勝利,無論兄長歸降還是身死,但隴道亦在敵手,後續勝負,隻怕難料。”

涼王即便於城下兵敗,旌旗一收,退回隴關,守住隴道,魏國的軍隊還是沒轍。想要徹底端掉涼王,就必須斷隴道,翻山上隴。可是如今已是深冬,隴山附近即便是其他季節,氣候也極為惡劣,以魏國現在的實力連想都不要想。

而涼王隻需守住隴道,就可以一邊休養生息,一邊借隴山的地勢,以極少的兵力隨時惡心你關中。長此以往,不要說涼王不能平,也難保關中不生變故。

陸昭這番話就是直擊魏國不能忍受失去隴道控製權的痛處。其實兄長本身就是做著投靠魏帝的打算,就算涼王督戰,也不會下隴。但是這個信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此,陸昭大可以拿此要挾。你想打起來之後再勸降,可以,那就要麵對陸歸已經下隴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