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69章 報複

陸昭當晚歇息在燕樂堂。她除去厚重的華服後, 遣去所有的侍女,然後坐在鏡前,獨自卸下釵環耳鐺。將束發之物一一取下後, 一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一般淌在削直的瘦脊上。她將兩鬢的碎發慢慢攏至腦後,露出的是修長而雪白的頸, 洗盡鉛華的素麵與之前並無甚不同, 隻是眼周有著因近來少眠而生的陰影。

陸昭用指尖從瓷盒內點了茉莉清油,將已經微微幹燥的脖頸按揉片刻。之後再次點取,小心翼翼地按壓著眼周, 稍時再度於鏡中細看,陰影似乎已不那樣明顯。

她正要就寢, 於鏡中轉目的瞬間,忽想到這雙眉目, 一段頸項,似乎是他目光流連最多的地方, 亦是她近年來最注意嗬護的地方。她的動作就於此停滯住,然而過了許久, 她依舊想不出這其中的關聯, 於是默默俯首,將最後一盞燭火吹滅。

“娘子?”外室似有人在喚她。

陸昭小心翼翼走至用來隔絕內室的屏風後麵,這個聲音她聽過幾次, 大概猜出了來者。於是她安坐在最近的蓉榻上,望著屏風後佝僂的身影問道:“劉正監有何事?”

劉炳道:“陛下讓奴婢過來告訴娘子,陸歸將軍聯絡一事, 還望娘子擔待, 朝廷上已點了太子少保王謐與娘子同去,算是娘子舊識, 明日一早便啟程。”

“我曉得了,此外也多謝正監今日殿前指引。”陸昭並不知殿外是否有人聽候,便簡單答謝著。

劉炳道:“娘子言重了。奴婢還有一事想問娘子,昭儀……皇後的補藥日後可要停了?”

陸昭望著指尖的丹蔻,這件事臨行前,父親並無交待,沒有交代便是無需改變:“貿然停掉反倒無益。”她忽然沉默了片刻,轉言道,“暫且換成尋常食補的方子,若日後有變,也不至於太過突兀。”

屏風後的人似乎亦察覺到有些異樣,然而並未說什麽,依然道:“奴婢曉得了。”

劉炳走了,殿門複又闔上。地龍燒的很旺,然而北方的冬夜嚴寒之極,長而無盡。陸昭一襲月白中單,闔目靜坐在屏風前。屋外雪割如刀,風削如鐵,她早已習慣在此間隻影而立,獨自噤聲,靜默在空曠的殿宇中橫跨時空無限延展,隻有在這樣極盡絕望的冰冷中,她方才感到片刻的自由。

她實在算不得什麽好人。

魏國重佛,凡事皆講究因果報應。報應麽?她是不信的,陸氏皆奉天師道。她知道自她出生那日起,道觀裏便有她的仙籙,金山銀海堆出來一個名號極其響亮的仙位,仿佛不這般便無法抵擋她一生的罪孽。比起動輒罪己,苦求點化的佛,道的確是更適合她們這樣的人。然而即便位列仙人,亦有隕滅之時。

比如陸衍。

魏國大軍攻打到了建鄴,兵臨白石壘、石頭城,此是勝負存亡之戰。每次將士出征,吳國所有的女子都要在建鄴的南門為將士們送行,而將士之壯懷,更賽柔腸。陸歸早在一月前就駐守在石頭城,陸昭親自送走了陸衍。

臨行前,她拿著從道觀求得的符水,以一枝蒲葉沾拭,點在陸衍的額頭上,以示祈福。她對陸衍說:“你且放寬心,魏國涼王奉太後於禁中,中原局麵未明,這場仗不會打太久,父皇已派顧憲明前往和議。”陸衍已滿十六歲,這是滅國前最後的抵抗,他沒有不出戰的道理。

聽到了這句話,陸衍隻道:“議和?去月壽春已陷,魏國控扼淮、潁,欲與江東爭雄長。如今兵臨國都,國門危矣。自建鄴以南,世家大族必人人自危,不肯效死,觀望國難。若吳國尚有議和資本,那便隻有和親一途,進奉曲承之事,你如何做得?姑母當年也是因為議和出嫁的,即便因二國利害可得君王顧及,但魏宮麗姝,多出高門貴胄,傾軋之下,難逃屈體卑辭之辛,折顏伏事之勞。那時我尚年幼,手既無縛雞之力,胸中亦茫然不知所為。如今已過垂髫之年,自當保家衛國,使你不必受此苦難。”

陸昭慨然。她自然明白兵臨國都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所有的軍略坊鎮都會極其被動,人性的反複無常會被無限放大,士族與將士的信心可能在一波攻勢下頃刻崩塌。中樞政權、錢糧、民心,諸多問題全線鋪開,織成一張巨網,任你是當世兵仙,也伸展不開。

之後,便是虞衡兵變,陸衍戰死。陸昭目視著城下死屍積野,江水斷流,此時才從吳國細作處知曉,當時姑母並沒有按照原計劃,利用吳國安插在魏國的死士協助涼王,發動政變,反而出麵為魏帝勸說涼王離京就藩。至此,涼王在長安的勢力網瓦解,六軍盡在魏帝一人之手。沒有了後顧之憂,魏帝轉身便命元澈傾三州之兵,人銜枚,馬束口,夜襲壽春重鎮。

如果不是姑母促進了涼王之藩,魏帝便不會有足夠的兵力奪取壽春。如果壽春沒有陷落,那麽戰線便不會推到建鄴城下。如果戰線不在國都,那麽那些世家不會因為畏懼而選擇投靠魏國,吳國不可能那麽輕易從內部瓦解。

但曆史沒有如果,陸昭很清楚,許多事情選錯了,就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於是她將藥物藏在了送給姑母的禮品之中,讓劉炳在姑母的補藥中使用,來促成陸氏封後一事。

這件事背後的邏輯並不複雜。武威太後曾是先帝的皇後,她自己育有一子是被封為涼王的元祐,但元祾才是即位的太子。這就造成了元祾登基時一些尷尬的局麵。涼王是諸侯中的強王,又有武威太後這一層關係在,這讓元祾在帝權交接上十分困難,他自己也對這件事諱莫如深。

所以,即便太子已立,嬪妃們都可以放心的生子,不必再擔心立子殺母的規矩,但是如果想坐上皇後的位子,還是不能有子嗣的。

即便這件事是家族內部商討而成,但對於陸昭而言,用姑母的生殉來祭奠陸衍之死,是一種滿足私心的報複。如今她讓劉炳把藥停了,無關心慈手軟,她隻想把一些事情放下。如先前的年年歲歲一樣,她不斷地剔除多餘的情感,讓這副軀殼回到最本質的冷靜,避免再次烈火焚身。她翻覆手腕之間,依舊是寒冰般的利刃,她依舊是陸家合格的女兒。

而現在,她兩年前親手埋下的伏筆,也將完整呈現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曾經在吳國出現的國門之危,傾覆之禍,亦即將在魏國上演。

元澈回東宮的時候,所有的燈都亮著。元澈這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隻要元澈沒睡,伺候的人都不能歇息。這大抵是元澈的內侍周恢吩咐下去的,殿下的性子這麽多年了他吃不透,有的時候不得不去問馮讓。可是今天,元澈一臉陰沉的踏入東宮時,馮讓也沒了說法。

夜已經深了,敲梆的聲音元澈聽不見,不知道什麽時辰,也懶得問,兀自在榻上躺下。周恢甚少見到元澈這般累,就算是出征回來,也要用了晚膳,再練夠一個時辰的字,方才睡下,也從沒見過躺下一句話不說的時候。周恢知道他心裏不痛快,幫他脫了鞋。正要除朝服的時候,元澈開口了:“去詹事府請魏詹事過來。”

周恢道:“奴婢這就去請,隻是現在外麵也等了不少要回話的人,其中還有繡衣屬的人,殿下可要見見?”

元澈笑了笑:“倒是少見,既如此便好生請進來吧。”

周恢應下,片刻後,便引一名年輕內侍入內。內侍撩袍跪地,恭謹行禮道:“奴婢汪晟,拜見殿下。”

元澈瞥了一眼,倒是清秀模樣,一貫附和繡衣屬的選人標準。“貴上可有交待?”元澈的問話也算客氣。

“不敢。”汪晟的聲音柔軟,且透露著一絲輕媚的謙恭,“主上讓奴婢來,是為了給太子送一樣東西。”說罷,他從懷中取出那封信件,呈遞道,“殿下一向通曉翰墨,這份墨寶,隻配殿下一人瀏覽,繡衣屬不敢擅專。”

元澈頭一件便不喜繡衣屬的這番做派,雖然心中嫌惡,但嘴上沒有多說什麽

。他略觀了信件,心中已然明朗,因道:“你們原也沒有擅專什麽,更何況你們侍奉父皇,也有不易。”

汪晟笑道:“殿下這麽說便已是天大的恩德了。繡衣屬自當感激涕零,結草銜環,以後更加勤謹。繡衣屬的奴婢們都是賤命,任人拿捏得玩意兒罷了,謀生而已,以往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元澈已經知道對方來意,也不願再多說什麽,便讓人下去了。

他端詳著手中的信件,這樣華貴雍容的筆跡,出自她手,早已不在意料之外。他的筆法,不知何時,也已被她學到了十之八九。元澈想到那年在柏梁殿,二人鬥書,他仿她筆法,似是略勝一籌。如今她亦作此篇章,以牙還牙,頗見當時怨望。

元澈看了信中的內容,遣詞造句多為《北征賦》翻寫,用在陸歸一事上,可謂十分得宜,而字跡仿的便是那日三江館他書寫的範例。至於落款抬頭,他想,大概是兩年前,他曾奉上自己的名刺去竹林堂。她留存收下,到底是苦練了兩年,所以她寫他的名字,倒是比任何字都要漂亮相像。

他被她算計了。如兩年前一樣,她踩在他的肩頭,再登新高。

一切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元澈執起信,走到內閣,小心翼翼地把它與同樣出自陸昭之手的文字一同存放在一隻鑲金嵌寶的錦盒中。不過這一次,他也不打算白白讓對方占了便宜。

既然她踩在了他的身上,便要乖乖落入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