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75章 萱庭

或許是因為常年在魏國做質子的關係, 陸衝身上已無過多的南人印記。陸家一向謹小慎微,國公陸振又是出了名的膽小怕事,儼然一副對朝政能避則避的樣子。但陸衝雖為散騎常侍, 但是在朝內還是很活躍的,至少, 他知道如何讚成自己的每一個舉措。

這並不容易。讚成一個皇帝的決定, 並不隻是說“諾”、說“遵命”那樣簡單。那種順從卻積極,柔軟而靈巧的姿態,是魏帝所喜愛的。畢竟, 陸歸這個嫡長子不在之後,陸衝就是陸家的長子, 他的所作所為多多少少也代表陸家的一種曖昧態度。

就好像一群做錯事的孩子,在向自己的父親示好賣乖, 又害怕自己再度惹怒了父親,於是讓平時最乖最討人喜歡的那個, 去試探一番。

但那個時候,陸家在魏帝心中依舊不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陸家缺少一個可以代表兵權的人。直到有一天, 魏帝接到了陸歸的來信。

魏帝畢竟是個感覺敏銳的人,斟酌地回了信後,在靖國公府內的繡衣屬的人也加大了勘查的力度。所有的來往信件都被一一篩查, 安插的幾位掌事也都全權掌握著國公府生活的大小事宜。顧氏柔弱,所有事情幾乎委任出去,靖國公生活亦是簡單, 幾乎皇宮府邸兩點一線, 再無其他交際。

後來,陸家甚至用半數家財在崇仁坊購買了一處家產, 卻記在了陸衝的名下,可見給予了厚望。若他們真的知道陸歸有回來的那一日,又怎會如此做。如今陸家在得知陸歸的消息後,已做好了痛失一雙子女的準備,根本不知陸歸早已與自己通信多年,即將易幟歸來。

所以元洸說,這是陸昭一手做的局,他是不信的。

不過他也注意到了陸昭。那的的確確是個聰慧之極的小娘子,不同於尋常高門女兒,她有著極高的政治敏銳性。甚至他發現,每一次對於陸家最重要的政治表態,幾乎都是這個小娘子一力出色地完成。

如果不是那一張豆蔻年華的麵容,僅僅憑借華服下極盡內斂的舉止,和殿前言辭鋒利的論辭,以及宴席上毫無挑剔的表態與對答,便已經可以讓人聯想出一個行走於宮闈朝堂數十年的頂級高手。

而對於這個小娘子的何去何從,魏帝也有著自己的打算。她日後的夫婿,絕對不可能再從世家中挑選,她即將嫁給自己兩個兒子其中的一個。若此戰太子敗,她將如醫一死人權且一試的方式嫁給太子。若戰事順利,日後江河清晏,她便當嫁給元洸,成為怨侶,自此如絕世珠玉一般,永遠從長安的舞台上抹除。

元洸滿懷心思地走到後殿,除了保太後,另有長公主以及她一雙兒女。席麵亦是漂亮,鰒魚雞湯燉豆腐,冬筍香蕈捶鹿筋,皆是他素日愛吃的珍味。按照平日,元洸總會與這些侍女們說笑幾句,開心了,身上的東西盡數打賞,但是今天他卻寡言少笑容,施禮之後,有些陰沉地坐在自己的坐榻上。

長公主的到來並沒有讓元洸感到絲毫的意外。保太後雖然有仰仗舞陽侯之意,但是並不會因此放鬆對他們的警惕。冀州豪族與關隴高門在皇室的仰仗序列上,依然有著截然不同的差別。這時候讓長公主一家悉數留在內朝,看似重用,實則防備。保太後就算與魏帝在立儲上有分歧,但是大事當頭,兩個城府頗深的人還是會有一種旁人難及的默契。

熱騰騰的湯餅和肴饌呈了上來,但畢竟時日不同,大家用的時候似乎都不如往日香甜。保太後幾乎不大動碗筷,隻是不住地盯著元洸。

元洸這孩子,聰慧得很,就是對政事太不上心。但這麽說似乎又不太妥當,身為一方藩王,元洸自己的封邑打理的還是十分出色,政事處理也還算得當,有的時候還會對時局發表一些看法。

怎麽說呢,積極的時候是很積極,但是每次對政局的關心,都不是因為他想成為皇帝。想著看著,保太後的目光裏便多了一份擔憂。

“這梅幹醃製的甚好。”元洸忽然抬了頭看向了保太後的侍女倩秀,露出一抹清美的笑容,“定是倩秀妹妹的手藝吧。”

旁邊的侍女微微一怔,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倒是保太後笑著點了一句:“這傻孩子,木頭似的人,不過倒是難得的老實。這些菜多半都出自她手,你若喜歡,調你那裏去就是了。”

“太後果然疼我。”元洸早就一改先前的冷漠,換做了和煦的笑容。

保太後卻道:“你吃了人家做的飯菜,怎麽能隻誇一句好。你素日賞人出手還算是大方,怎麽今日竟一毛不拔。”

元洸笑著道:“那便請老祖宗定個數,無論多少金銀,孫兒盡賞她便是了。”

此時,旁邊的長公主傾華輕笑道:“五郎好沒意思,拿金銀賞一個姑娘家,當是打發

侍衛太監呢。”說完又似尋常閑言般對保太後道,“前些日子陽翟的褚家來向姚姚議親,送了好大一隻金榻來。且不說送姑娘家不妥當,那金燦燦明晃晃的阿堵物往堂上一擺,我都嫌丟人。”

保太後亦愛護道:“像這樣的世家,你也竟肯放他進門,以後再有提親的,你隻管閉門不見,姚姚的婚事老身自當做主。”

此時,長公主的女兒秦姚早就羞地躲到了別處。長公主依舊耽於一吐為快:“那褚家不是前朝出過皇後麽,女兒這才肯放了他們進來,竟不曾想……”說完看了看已經不在席間的女兒,不妨又歎氣道,“太後你看,她這脾氣哪裏像我半分了。”

長公主一向快言快語,平常過日子倒不如何挑剔,唯獨這一張嘴,若得罪了她,被噴個倒噎氣,還算是輕的。

察覺到談話的主題有一些偏離,保太後連忙轉了話頭道:“你這脾氣也就托生個公主胎才不算禍害了世人。若論脾氣好,倩秀自然是萬裏挑一的柔和性子。”說完又對元洸道,“以後她的月錢便由你手裏出了,有她照看著你,日後你若是之藩,我也放心些。不過今日,她的賞賜你是逃不掉的。”

保太後近幾日便已知曉魏帝有意讓元洸與陸昭成婚的意思。說實話,對於這些南人門閥,她一向好感欠奉,剛何況陸昭是個有些手段的人。按她的意思,自然是關隴高門出身的人最好,隻可惜賀家的幾個兒子雖然不錯,但卻沒能掙出個女兒來。至於薛氏女,去歲因太子與蔣周世家打得厲害,崔家又是軍事上的關鍵助力,王氏又把陸家推上來,實在不好下定。

既然都開選了,保太後本想借此機會,將薛氏女弄來,嫁給元洸。卻不料自己的奶兒子半分機會都不給,寧可自己納妃,背上奪子之妻的汙名,也不願將關隴世家的押注轉移到元洸這裏。

現在元洸的婚事,上麵基本有了大概意思。好在陸氏也即將抬頭,成為關隴方伯,如此,倒和選擇其他關隴豪門家的女兒無甚區別。

不過,保太後也不願元洸與陸家因這層姻親過於親近,更何況賀氏日後的榮光也要繼續維持,所以不管元洸是否願意,她還是希望元洸身邊有一個自己的人。如今,她也想借塞個侍女的機會,來看看元洸是否會有所抗拒。

元洸聞言隻是笑了笑,道:“若是尋常之物賞賜給倩秀姐姐,確實是唐突了。”說完元洸的身子便向倩秀靠近了一些,左手輕輕握住她的右手,將一隻合采婉轉絲繩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這是倩秀第一次收到別人的禮物,也是第一次抬頭看元洸。從前她隻聽宮裏人說元洸是很好看的人,那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做粗活的婢女,在她的記憶中,那樣高貴的人就是一片半搖半曳雪白的衣角。

倩秀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卻對上那一雙含水的雙眸,她才知道,所謂好看二字,不過是因為宮女們實在不知如何形容他的容貌。

長公主與保太後麵麵相覷,元洸雖然在宮裏是出了名的大方,但從來不這樣賞人。

元洸隻是慢慢起身,向保太後和長公主施了一禮,道:“太後、姑姑,前殿還有要務,恕晚輩先行告退。”

保太後和長公主傾華都是了解元洸脾性的人,隻是擺了擺手允了。旁邊的倩秀卻顯得局促不安起來,她看了看案上幾乎未動的飯食,若是五皇子真心稱讚他的手藝,為何這麽快就走了呢。

元洸走後,倩秀將絲繩交給了保太後。保太後仔細瞧了一回,五彩絲線早已褪色,絲繩末端掛著一隻鏤金絲玲瓏球,對半而合,中央是一隻小扣。

“太後您瞧,裏麵似乎有東西。”倩秀目明心細。

扭開玲瓏金絲球,裏麵是一張字條,上有一行楚辭,出自《九章·涉江》,“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其字多骨微柔,行筆鋒捷,字體清麗。當年會稽郡主居於重華,元洸與會稽郡之齟齬亦生在重華。保太後鬆了一口氣道:“他果真對陸氏沒那意思。”

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元洸從後殿走到前殿,隻穿過了一條抄手回廊,衣服又被淋濕了。無奈,他又隻得到偏殿去更換。斐源將玉犀帶上的飾物一一解下,清點一遍,方才幫他褪去外麵寬大的朝服。

“殿下平日常帶的絲繩怎麽不見了?”斐源眼睛尖。

元洸若無其事道:“賞了保太後的侍女。”

聽元洸這麽說,斐源也不再多話。那隻絲繩原不大起眼,也不是什麽名貴之物。是他家殿下在吳國作質子的第二年,上巳節祈福。正趕上會稽郡主隨意編了些小玩意兒打賞給宮女,東西雖然不名貴,但那隻金絲球裏有會稽郡主的墨寶,當時卻是十分難得。殿下一時興起,也跟著那些小宮女去討要,卻碰了一鼻子灰。最後還是一個小宮女偷偷把自己的那份送給殿下的。那東西雖然不稀罕,但是殿下卻一直很寶貝。

元洸撫了撫手腕,似是舊物猶存。保太後疑心自己親近陸氏,日後會疏遠賀氏。如今之舉,大抵也能讓保太後放心了。隻是,是他的東西,他早晚是要拿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