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出質
封侯之位若隻是千戶, 倒也罷了,萬戶之侯不常封,名爵加身, 對於陸歸這樣的南門之後,多少也是聲望加持。此時王謐已經把陸歸當做自己人來考慮, 因言道:“將軍三思, 如今將軍家已是外戚之貴,封侯本是應有之意,若輕易辭去, 隻怕陛下傷心。況且日後站穩關隴,名望更是重要……”
陸昭道:“少保待我兄長之心至誠, 若兄長以萬戶侯加身,來日少保難免要受隴西冷眼, 長此以往,反倒令友情淡薄。兄長固辭此位, 日後兩家來往,不以事見疑, 方是長久之道。”
王謐聞言亦有些愧疚, 陸歸實乃性情中人,自己竟然仍以名利相勸,因道:“既如此, 我自當助將軍成此事,日後將軍若有名爵可得,我家必要為將軍發聲一二!”
王謐話音才落, 此時一兵勇來報, 通傳後疾行入內,和手稟報:“將軍, 涼王傳令言,已於城外設宴,請將軍兄妹及少保一同出城赴宴!”
王謐與陸昭二人聽到先是一驚,太子調主力前往汧縣看來並沒有能夠牽動涼王本壘。
陸歸擺了擺手,令舞姬等人退下,對傳令者道:“涼王攜兵多少於城下?”
傳令兵道:“據觀,涼王主力雖未在此地,但已據城不遠。”
王謐聽罷怒道:“逆賊設宴,必不懷好意,將軍莫去,你我堅守此城,請太子回援,必能大勝。”
陸昭聽完不免內心苦笑,王謐這些年的清貴真的是把他廢了大半。如今她兄長所轄五縣,以兩年的時間,數萬兵馬,百餘將領,若說完全掌控,那絕對不可能。如果此時拒絕赴宴,那就是擺明了要叛,此時內部尚未清洗幹淨,貿然表態必會發聲動亂。屆時涼王大軍在外,城內有異心者一旦有所動作,隻怕他們三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陸昭並未急於表態,方才王謐說道太子回援時,顯然兄長有些茫然,因此先對兄長道明了情況:“太子昨夜便已調大軍主力至汧縣,意欲牽製涼王主力。”
陸歸掌軍多年,心中還是有分寸,對王謐道:“此時據賊雖可全一時忠義,但所轄五城隻怕難以保全。若失隴道,我將有何顏麵再見今上。如今太子大軍開往汧縣,涼王卻不為所動,專意於我,想來已有所懷疑。若能消解疑慮,暫且保全,爭取數日時間,五縣必為鐵桶一般,不為涼王從事。”
“依我看,倒不防赴宴一試。我親信鄉宗悉數在此,若涼王果真不再信我,我與昭昭隻怕皆不得回來,屆時,子靜以使者身份全身而退,所留諸將,足矣抗敵數月,也算是我能給陛下一個交代了。這隴道盤山裏養不活人,涼王大軍必不會久留於此,隻要子靜堅守時日,必能保全。”
此時王謐幾欲泣下,兩手握住陸歸手臂道:“將軍何至於碧血輕拋?某斷不能依。”
其實這次,陸歸真的沒誆他,如今隻有他親自赴宴,方能打消涼王疑慮。此時時間緊迫,若他去的慢了,隻怕涼王疑心更盛。
“大兄當聽少保言,斷不可去。”此時陸昭出麵道,“涼王既已見疑,豈能輕消,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兄如今所扼乃西北咽喉,切不可擅自離城。”
王謐點頭道:“令妹所言極是。”
然而陸昭繼續道:“如今依我之計,不如遣我為質。”
王謐此時驚愕地看了看陸昭。
陸歸當機立斷道:“此計不可,阿妹慎言!”陸歸很早就知道這也是一種選擇,然而他寧願親自涉險,也不願這個妹妹作為人質。不單單是血緣親情之故,陸昭的才華與手段他是見識過的,她對陸家來說可謂是重要一員。即便家族內部常常以讓陸昭獨自操作涉險危局,抱著若東窗事發便可犧牲掉的心態來使用,但陸歸內心對此舉是極不認同的。
更何況如今王謐也在此處,如果真的不得已犧牲掉陸昭,他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人,肯定是不會反對的。像出質這種策略,就不能在外人前談起。
此時陸昭卻道:“有何不可?大兄既已見疑涼王,即便赴宴,涼王隻怕也要扣押我為人質。不若大兄隻單送我出城為質,大兄與少保也不必赴宴。然後大兄隻需遣書言,因父母俱在長安,不便出城相見,為求中立,暫時封鎖城門,如今亦遣我出質涼王,得以忠孝兩全。”
“如今涼王已知少保在此,若大兄果真赴宴,少保通知京城,家人必定不保,因此倒不會怪罪兄長。而以我出質,涼王也無立場發兵攻打兄長。如此,兄長可在城內安心布置,肅清內部。而隴道擁擠,山中寒冷,涼王也不會久留,必會折返汧縣。屆時兄長與太子殿下包圍夾攻,何愁此戰不勝?”
陸歸腦海中已推演出陸昭所說的後續情況,想必陸昭心中亦如此想,這不可不謂上計。然而陸昭一旦出質,自己若勝,對陸昭而言又意味著什麽,他又怎會不知。
陸昭的出質和當年元洸的出質終究是不同的。吳國兵敗,因怕事後清算,自然不會對元洸動手,反而會完好地送回魏國。但涼王便不同了,涼王反叛,意圖篡位,本就是攜全家的身家性命賭上一局,一旦兵敗,根本沒有活的可能性。魏帝兵臨城下,殺陸昭而泄憤那都算晚的。隻怕在大勢已見頹勢之時,便會殺掉陸昭,以警告剩餘將領背叛的下場。畢竟,據他所知,涼王麾下將領有不少人家中老小都定居在武威作為人質。
陸昭見兄長還在猶豫,當即厲聲道:“臨此大事,必從我計,勿再有疑!”
她甚少有疾言厲色的情態,果斷決絕的語氣,此時王謐與陸歸皆知,她心中已定了。
陸歸長歎了一口氣,神色雖然平靜,但目光卻已悲戚至極,道:“你此番落入涼王之手,不知他會如何待你。阿兄隻想囑咐你,莫要輕生,總要留得一條性命在。”
陸昭聽完低首笑了笑:“我雖出質,但涼王必不敢薄待於我,隴口關要,於涼王亦是生死咽喉。若能待兄長旗開得勝之日,必不見辱,血濺三尺,全我家名。屆時兄長便可憑此大義,統兵叩城,我家也再無汙點,自此穩坐朝中。”
靖國公嫡女死於涼王營下,於陸歸而言,則可以洗刷不忠之罪,於陸家而言,則可洗刷遺族之嫌。為國身死,哀榮無限,此後的政治餘澤可以保得幾代飛黃騰達,幾代順遂平安。
陸歸自知方才勸說無用,陸昭受母親影響頗深,一向以家族利益為最高。若為家族犧牲,絕不會有二言。十幾年來,他親眼所見陸昭在這種熏陶下的變化。世人稱其清冷孤絕的姿態,亦歎其狠戾果決的手段。然而隻有他知道,一個女兒走到這一步,即便有著天賦加持,亦需要經曆怎樣的痛苦,需要目視怎樣的黑暗,需要怎樣的熔爐鍛造,需要怎樣的刀劍磨礪。
此時陸昭深深下拜道:“既要臨別,我有一言,還請兄長代為轉達父母。”
“你說吧。”陸歸已不忍目視妹妹。
陸昭道:“祖父有言,功成不必在我輩,陸昭悉已知曉,願全家國養育之恩。”
此時王謐在一旁也忍不住流涕,功成不必在我輩,多少世家皆是為此。陳留王氏未顯達前,也是祖輩們或用生命,或用拚搏逐漸積累下了名望和家業。其中不乏身死者,亦不乏權衡局勢而終其一生隱逸者。
自己年輕時也曾有一腔熱血抱負,然而為全大勢,還是以養清望為要。他不僅要服散高謳,
還要作怪誕行為,即便朝廷有所征召,也要裝作渾不在意。他不能接觸庶務,因為一旦接手,便會損傷清雅逸事的完美形象。於是他也隻能任青春蹉跎,任生命流失。
陸昭的悲劇,亦是自己的悲劇,可能自己的情況還要好一些。王謐因對陸歸道:“將軍莫悲,從今往後,令妹既同我王氏姊妹。如今涼王妃乃漢中王氏之女,雖與我家少有往來,但畢竟早年同宗。待回京後,我必聯絡家父,遣人前往漢中聯絡,從中斡旋,或許可保平安。”
陸歸緊緊握其手道:“子靜費心。”
其實陸昭和陸歸都明白,雖然王韶蘊為涼王妃,但真等到涼王要殺自己的地步,隻怕涼王已是兵敗如山。到時候以他老王家門一貫的作風,肯定是急忙撇清關係,斡旋此事可能性不大。
即便真的出麵,除非王氏能保下涼王一條命,不然涼王自己都要死了,怎麽可能放過自己這個墊背的。
此時大家皆靜默不語,倒是陸昭自己先換了笑臉,對王謐道:“事已至此,我與大兄還有一些話要交代。”
王謐聽完自知避讓,遂退至門外等候。
待眾人皆走,陸昭道:“大兄可有紙筆?我替大兄寫一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