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0章 鍾愛

“狗崽子不要命了。”涼王心中疑惑, 又覺好笑。隴山地勢陡峭,這幾日下雨,地麵濕滑, 極度影響上隴的速度,即便是他自己也不願意行軍。而白天上隴雖然尚可, 但一到晚上, 隴山天寒風烈,若物資不足,凍死者也要過半。

沿著隴道再往上走, 除了一個崇信縣便沒有城池駐紮了,據計太子領兵七萬餘, 小小縣城根本容納不下,更養不起。這樣能繼續攀爬隴山, 抑或以不計成本的方式,從東麵源源不斷的輸送給養。若如此, 從時間上計算,自己可先行下隴, 截斷補給線。隻要陸歸駐守漆縣這一條隴道, 便沒有問題。

不過這一切都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陸歸不會變節。

想到此處,涼王看了看陸昭, 又問左右道:“如今王妃所在何處?”

王韶蘊將門之後,頗通兵法,兒時便可在家中訓練部曲, 指揮千人不成問題。而用兵者, 交戰攻城是一方麵,物流給養, 固修城防,準備器械,安撫民心都是一門門的學問。若能精通,也可以稱得上是獨當一麵的守城之將了。因此涼王出征在外,後方便由自己的嫡妻王韶蘊打理。

此時一將領回稟道:“五日前王妃已至略陽。”

涼王聽罷撫掌笑道:“我妻大才,略陽孤地,乃隴西四通之匯要。若得此地,太子便無勝算。”略陽可謂是奪取隴西的戰略要地,由涼入隴西腹地,由隴山入隴西腹地都要經過此處。略陽雖是孤城,但自古便是四戰之地,其四周有平野,有水源,即便是少量兵力,也足以固守此處,以千據萬。

昔年光武帝劉秀手下大將來歙僅僅領二千多人,從隴山腳下伐山開路,途徑番須、回中,以閃電之勢直插略陽。之後殺隗囂守將金梁,衝入略陽城,以此據守。隗囂聞後大驚,即率數萬人兵臨城下,開山築堤,蓄水灌城,然而即便略陽城內箭矢耗光,糧食無存,也沒有被攻破。

然而就是這一個小小城池便耗掉了隗囂整整九個月的時間。也因此,光武帝率兵上隴,一舉而定勝。而在百年後,另一位人中龍鳳也頗具戰略眼光地選擇了這個地方,那時候此地已更名為街亭。

如今王妃已提前在略陽布置,就不怕他太子抽冷子。不過略陽雖近天水腹地,但於地緣上講,離太子軍隊的主力還是太近了。涼王擔憂道:“略陽孤膽之城,隻怕不日亦將血流成河,你速去傳本王令,命飛虎營驍勇五百,速送王妃先回金城,與母後匯合,前往武威。”說完,又指了指陸昭,“把她也給捎上。”

涼王見那將領有些猶豫,便先遣走眾人,單留了他在帳內,言道:“左都尉有話直言便是。”

左都尉道:“末將以為大王應留王妃在略陽。如今我方需集中兵力突入三輔,略陽戰略要地以王妃守之,即便遇到太子主力,陰平侯那邊也會出兵相救。如今陰平侯尚未表態,大王何不借此機會逼一下那個老家夥?王家一旦出兵護女,便是與那狗皇帝翻臉,整個漢中無異於倒戈我方。屆時陰平侯由漢中走陳倉道,助大王奪取長安,何愁大事不定?”

涼王瞥了一眼左都尉,道:“陰平侯果真能救麽?”

左都尉道:“自古血濃於水,王妃又是陰平侯最鍾愛之女,誰人不知。”

涼王聽完卻苦笑道:“鍾愛與否原不在外場上,世家本性你豈能知?我家王妃本性良善,深明大義,世間女子皆比不上她分毫,我心頭至寶豈容有失?與其把她的命運交予她的父親,倒不如讓本王親自守護。若此事成,她自母儀天下,若事不成,自當和離,我獨身死,保她一世平安罷了。”

左都尉聞言,亦不由得眼中酸澀,沉默良久,方道:“末將明白,這就命飛虎營護送王妃至安全之地。”

時至子夜,未央宮內,魏帝正一邊讀奏報一邊用著夜宵。這幾日他嘴角急的燎了好幾個泡,因此夜間所食不過一盞香飲子並一盅蓮子粥而已。

如今太子發兵汧縣,避開了陸歸所在的漆縣一帶,確是附和自己心中所想。如此一來,陸歸與安定郡便不會借戰時用兵調動讓太子完成人事安排,陸歸和安定郡還都是他可以掌握的。而自己也依吳淼之計,令趙安國領萬騎南下,並命薑紹北上外交匈奴,以表親善。

讀完奏報,魏帝便打開放在最底下的繡衣禦史屬發來的邸報。靖國公府如今已開始籌備喪儀之事,似是根本不知陸歸消息,正忙著撇清,亦或是怕自家遭難,先給自己準備好棺材。反正是亂成一窩。

另一條則是東宮內的事,據說前夜東宮的人打開秀毓閣,在裏麵找了一宿的東西,似是一副鐲子,等天亮宮門一開便送出去了。秀毓閣不過是東宮內一偏僻處,如今存放的是崇德皇後、即元澈母妃的舊物。

魏帝皺了皺眉頭,問劉炳道:“崇德皇後有什麽特別的鐲子?你聽說過沒有?”

劉炳被問得一愣,訕訕笑道:“奴婢哪能得知。”

魏帝歎了一起口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少去這位馮夫人處留宿,每次去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直到決定立元澈為太子的時候,他才會多詔幸她幾次,隆重的場合也都讓她陪伴在身側,以便讓她短暫的餘生留一些欣慰。而一個女兒家的妝奩裏有什麽,他並不想關心。

那時他的寵愛幾乎都給了俞夫人。俞夫人最愛蘭花,喜食冰酪,夏日裏要用竹葉沁過的水點茶,冬日要在七弦琴前供一株黃臘梅。她笑時俏麗,不笑時亦動人,哭的時候最美,但他寧願見不到她最美的樣子。

至於崇德夫人麽……魏帝努力回想,然而腦海中不過是一個灰色的剪影,他甚至描繪不出這個人的高矮胖瘦。她是方臉麽?不大可能,好像是一張鵝蛋臉。眼睛他也記不得了,可能和元澈像一些。或許唯一能讓自己回憶起她模樣的方法,便要等雁憑公主長大了。

回想崇德夫人這條路走不通了。魏帝繼續思考,平白無故找個鐲子帶到前線去,鐲子麽,自然是要送女人的。但送自己母親的鐲子,那想必那女人在他心目中有著足夠的地位。

“罷了,太子也不小了,這些年來又不曾納妃。待他得勝歸來,此事便提上議程罷。”魏帝最終笑了笑,或許他能給她的,不過是她的孩子平安長成,姻緣美滿。

劉炳素與陸昭有些交情,太子即將為新君,若陸昭能有皇帝指婚入東宮正位,於自己的前途百利而無一害。於是劉炳道:“陸家娘子在前線想必也要有好消息了,陛下雙喜臨門,我朝上下定當共慶。”

此時,魏帝的麵色徒然一冷,是啊,這位陸氏娘子不就在前線麽。

想了想,魏帝終對劉炳道:“你去一趟繡衣屬,讓韓任把這個消息找個自然的方式悄悄透給保太後。”

他是慈父,是明君,有些事,還是讓旁人下場去爭罷。

元澈率兵衝上隴山來到崇信縣城已是次日中午,甲光耀日,綿延數裏,天子旌蓋,便當如此。

其實此時若再往西進,便可至略陽。然而他已派斥候打聽到,略陽如今已派精兵固守,且王韶蘊親臨坐鎮,如若自己真以重兵壓境,那麽漢中王氏可能不會坐視不理。

如今,略陽形勝在元澈眼裏並非至關重要,擒賊擒王,掩殺涼王與隴山,涼州自然瓦解。

崇信縣坐落在一個山窩裏,兵寡無將,民生凋敝,城牆年久失修,元澈軍隊甫到城下,縣令便開門迎接。本就是窮鄉僻壤,又非戰略要地,雖歸屬涼王所轄,但其並未派人留意此處,因此元澈入城時,全縣城得知太子臨此,竟如喜迎王師一般。

縣城很小,僅能容下五千士兵進駐,其餘人隻能暫時駐紮在城外。因此處避風,所以自隴西高原而下的寒流並不會對此地造成太大影響,倒可以安心固守一陣。

巡視布防後,元澈回到營帳,此時後方的軍報已經源源不斷地送了出來。其中有趙將軍即將南下的事情,也有扶風各縣布防要務,最後則是淳化縣來的消息。

驛兵帶來的是王謐的手書,信中言明陸歸已確定降魏,但因安定五縣並未做足準備,還需一段時日。因涼王見疑,大軍兵臨城下,陸昭自請為質,為兩軍爭取時間。

王謐寫這封信的時候仍是十分斟酌,雖然陸昭出質他也是同意的,但他亦深知太子自待陸昭不同。若將此寫明,陸昭真出了差池,太子哪會放過自己。即便是這樣,他也日日擔心太子會因此事遷怒眾人。

元澈讀完此信時,麵色已陰鬱至極,信的一角已因手指拿捏時用力過度,漸漸生出褶皺甚至裂痕。涼王堪稱梟雄,行事一向凶悍,且素有不羈之名於外,少時便是個輕薄浪子,直到取了王韶蘊為妻,才一改往日乖張之性。不過他可不敢拿陸昭為賭注和涼王賭什麽人性,即便涼王不會做出什麽事,但陸昭的安危實在難以保證。

正當憂慮時,又有一名驛兵抵達了崇信縣,此次是陸歸手書。除卻言明降魏事宜以及五縣的布置,令言涼王已於昨日沿漆縣一道下隴,自己會在涼王入三輔時,從後方突襲,封鎖漆縣一道,以斷涼王補給。又言明陸昭亦已於昨日由涼王飛虎營一路護送西行,似要行至略陽。

略陽麽……元澈垂眸深思,因某一因素的刺激,此時隴西的輿圖已不需要他察看便已呈現在腦海中,他飛速計算著飛虎營的行進速度,模擬出數條行進的路線,何時抵達,抵達何處,如在眼前。

“馮讓,傳令諸將入營聽事!”元澈大手一揮,旋即重新披上了披風,而已盡成齏粉的信紙如雪籽一般抖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