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6章 解法

上揚的鳳目不再低垂, 數莖長睫抬起,如同金箔蓮華的座上菩提忽現法相,而青黑瑩瑩的寒眸, 則如已經全然蘇醒的冥漠神君。

“請太後殺上官弘以自解。”陸昭的聲線透露出清冷已極的殘忍,化作刀鋒, 成逼迫之勢。

三人俱是一驚, 杜太後強作鎮定:“何故出此語?”

陸昭的目光掃過神色驚愕的上官弘,最終將眼眸調至最為恭謹的角度,道:“平心而論, 太後以為涼王必勝麽?”

“雖有優勢。”杜太後語氣猶豫,最終定論道, “未必取勝。”

陸昭輕輕頷首:“既然太後都作此想,涼州各家此時隻怕對涼王取勝更存疑慮。當年趙高指鹿為馬, 群臣默然,可謂權勢熏天, 旁人不疑有可與之爭位者。如今涼王與今上俱在,勝負未分。眾人一旦擁護涼王稱帝, 若涼王勝, 則是從龍首功,若涼王敗,則再無退路。上官弘若將稱帝此議付與朝議, 公之於眾,不服者斬,勢在必得, 則與斷人退路無異。一旦行此舉, 涼州世族必有嘩變。

涼王雖行大將軍事,統六郡兵馬, 但各個世家派係親疏有別,政事也非涼王一言可以決之。最終,隻怕太後和大王還要祭出上官弘以平眾怒。但即便如此,此議拋出,原本平穩的局麵已然打破,世家為求自保,隻會爭相退出,形勢將更加糜爛不堪。其實此事本有更為簡單和緩的手段,以相國之智,卻選此拙劣之法,想來一心隻求速死,故臣女有請太後殺相國之言。”

陸昭言畢,杜太後隻覺身背冷汗涔涔刺骨。當上官弘出此計時,她原以為依舊是要陸昭表態。若陸昭同意,那麽此言會傳到魏帝耳中,陸家自絕其路,隻能支持自己。如若不同意或不表態,那便是擺明不看好、不選擇自己這一方。畢竟在如此重大決策密決於內時,表態支持即可獲得旁人無法企及的巨大利益,這樣的利益擺在麵前都不肯要,其心也可知。

然而杜太後卻沒有想到單單在群臣中議論稱帝一事,居然能引起如此複雜波**的事態。這個年輕女孩以自己世故至深,毒辣至極的眼光,將後續步步推演,層層剝開,最終將利益下的人性□□地展現在她的眼前。隻有站在足夠的高度,擁有足夠的格局,才能給出如此石破天驚,刻骨入髓的解法。

其實今日此局,陸昭一看悉知。三人先前以鶴為題眼,是為逼迫自己在時下表明忠心。如此以來,後麵勸諫稱帝一事,她就必須要有所發聲。雖然王妃等人口口聲聲說已把她當自家人,但政治牌桌最忌交淺言深,能為如此重要而敏感的議題發聲的,隻能是上官弘這樣的老忠臣。如今他們竟然拋給了自己,甚至有等著她一錘定音的架勢,既不符合利益,也不符合人性。而識破了這一點,便已經可以排除掉許多錯誤的應對之策。

陸昭覷了覷跪在一旁的上官弘,不同於杜太後與王韶蘊,他並沒有因為自己所言而感到後怕。果然,此人設此計策絕非單純表態那麽簡單。自己不會直接做出同意或不同意的回答,在對方的眼裏已是應有之舉。上官弘要考驗自己的,其實是是否會默許他做出讓涼王崩盤的舉措。如果她默許了或是推波助瀾,那麽逆謀之心昭然若揭,隻怕離開葆盛堂之後,就會身首異處了。

既然如此,那她便扮一個直言相諫的忠臣,與他這個大忠若奸的相國唱一出完滿的對手戲。如今杜太後與王韶蘊顯然與上官弘不在同一水準上,沒準此次還能引出她二人對於上官弘本人的疑慮也未可知。思想至此,陸昭又用餘光掃了杜太後與王韶蘊二人的神色,果然杜太後對現在這個局麵有些無措,即便強作鎮定,卻仍然帶著一絲絲疑惑地看向上官弘。

王韶蘊還算鎮定,對陸昭道:“先前我家大王舉兵,四郡相應,若真無勝算,各家又為何出麵讚成?”

陸昭道:“各家雖不願支持大王稱帝,斬斷後路,但因各家皆出仕於大王,需要一定的政治站位,彼此之間依然競逐本土政治之利,故而支持大王出兵。君子用道,取之中庸,並非不取。支持出兵是取其道,但支持稱帝則是偏取其道,若非大局已定,不可為之。”

其實論以實言,涼州如此,關中未必不是如此,可能情況還不如涼州。除了當初傾力支持魏帝上位的幾家,不少人都在持觀望態度,其實連自己家都也做了兩手準備。一旦關中形勢不利,敗局定下,長安中以父親為首的陸氏宗族便要拚死擺脫之前站在魏帝的立場。即便不能從中謀取什麽政治利益,哪怕身死也要維持陸家仍有人在牌桌上的局麵。

每個人都在放籌碼,但每個人都不敢放全部的籌碼。古往今來,所有勢均力敵的決戰前夕,政治氛圍便是如此,無一例外,無人脫身。

上官弘聞得此言,隻覺得眼前這的人愈發窺探不透,其城府之深已經不亞於自己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者。若陸昭隻是耽於詭道權謀倒也無懼,但她所言雖是時下最為不堪的事實,但卻是著力於人性,圓融於情理,以道而釋萬物,這便是她的言辭不同於眾人並且格外擲地有聲的原因。

對陸昭有了新的認知之後,上官弘不免要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對方了。

“大王稱帝雖不能議論於眾,但無論早晚,終究是要擺上台麵。”上官弘看著陸昭,目光略帶挑釁,“既然娘子說有更為容易穩妥的辦法,何不試言之,既為太後分憂,又成就大王一番大業?”

杜太後和王韶蘊亦點頭稱是。

上官弘想,事情既已至此,不妨聽聽陸昭所言,若真是良策,便可采用,那麽其心也能借此明跡。如若沒有更好的方法,那方才那番話的用意自然也不言而喻。

陸昭聞言,狡黠一笑:“《易》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而聖人則至。漢武時有郡守獻白鹿,光武時有人見九莖穗於室,可見但凡聖人臨朝,皆有祥瑞之兆。不知涼州可有人獻上符瑞?”

上官弘與杜太後相顧而視,這句話說的算是十分隱晦了。如此敏感的話題實在不宜於直接表態,對於發起者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排幾個地方百姓獻獻符瑞,試探一下各方的反應。

若幾次三番昭示祥瑞,各方無太大反對,那麽自己接下來便可安排朝議事宜。如若不然,自己也可以即時抽身自保。畢竟自己已位極人臣,若有人利用此事聯合各家對自己不利,到時候涼王即使有心,也很難罔顧各家態度,來保全自己。

經由此番對話,上官弘也不由得承認陸昭不僅無心陷涼王於不利,反而可以為己方發聲一二。

事已至此,杜太後也不由得緩和道:“相國,此議便先作罷,可按陸娘子剛才所言試行一二。這件事牽涉甚廣,不急於一時。”

又轉首對陸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對相國無惡意,也是真心實意為我家大王考慮。這幾日事情接連不斷,你才來此處,也沒能好好休息調養,暫且不必憂心這些,回頭我讓元鴻帶你出去散散心。”

“太後,元鴻這幾日事多。”

瞥見兒媳使來的眼色,杜太後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這記性,那便改日吧。改日辦個小宴,單獨為你接風。”

“是。”陸昭應下,心裏卻不由得感歎這位杜太後對政治的敏感度實在是不太夠。先帝在易儲時給涼王鋪了這麽好的退路,可見頗有手腕。作為先帝寵愛的皇後,杜太後卻與先帝相距甚遠。而由保太後一手帶大的魏帝,心思謀略,遠在這一家子之上。然而無可否認的是,保太後與魏帝的性情和心機,即便是至親之人,也不敢親近。

不過以今日之事看來,杜太後等人基本已經對自己放下了戒備。日後再有籌謀,行事便會方便許多。不管怎樣,陸昭都決定搏一搏。大概在不久的金翟宴上,她便有機會聯絡幾家隴西的人了吧。

若能和隴西世族達成共識,自己的性命就多了一層保障。且由隴西世族打開金城南麵的門戶,那麽無論是魏國攻入,還是自己出逃,都會十分便宜。至於如何將這些人與自己捆綁,陸昭此時內心已經有了初步的謀劃,權力沒有空白,任何時候都不缺尋求上位之人。

對於杜太後這一家,陸昭內心並無太多虧欠之情,政治博弈非生即死,誰都有自己的立場,誰又願意為了對方的立場輕易舍命呢?

如今唯一的擔心就是不知兄長那邊的信是否已經收到,如若收到,金城這邊應該也會很快得到消息。但其實從時間上來講,這封信與她原先的布局謀劃已經遲到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