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救贖
吳國雖然是魚米之鄉, 但吳國皇室卻極好騎馬。自從和魏國交好後,便從北麵和魏國通商的柔然部族年年進購寶馬良駒。陸昭十三歲那年,吳國借著她祖母過壽, 辦了一次馬球賽,魏國亦送來數匹寶馬作為賀禮。跟著一起來的還有一名質子。
清一色的珍珠珞轡頭, 十幾匹馬被悉數分給了權貴們, 做以拉攏。陸昭愛騎馬也騎得好,那時她的兄弟姐妹都有了自己的馬,唯獨她沒有, 她太想要一匹馬。
但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從不允許她隨意索取一事一物。她的母親把任何事情都為她安排得妥善無虞,該讀《左傳》的時候不會為她講授《漢書》, 該學琴棋書畫的時候,絕不會隨著她的性子去學劍舞。桎梏, 樊籠與塵網,她早已習慣。
但是在離開賽馬行宮的郊外, 陸昭卻遇到了一匹小野馬。
它的皮毛光滑,有著淡淡褐色的斑紋, 眼睛溫柔如水。第一次, 她走下玉輅,摸了摸它的鼻子,又駐足看了看郊外的景色。此時眾人已經離去, 昨日驟雨,今朝方歇,唯有新翠攬風, 春雨濯塵。不知不覺, 已人跡寥寥,各家車馬悉數離開, 陸昭也要回宮了。
玉輅徐徐前行,青紗簾外,幾名小宮女嬉笑回頭,原來那匹小馬正跟著她的玉輅走。它的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不遠也不近,幾個宮女隻覺得好奇,卻不攆它。走到宮門口時,陸昭開始猶豫起來。
“把它放回山林去,這馬宮裏頭養不活。”說話的是赤袍男子,頭束玉冠,麵如照影摘花,目帶深秋清寒,惹得一眾宮女頻頻交首私語。
隔著紗簾,說話人的麵容陸昭看的並不真切,但聞聲識人對她來說並不困難。她曾聞魏國質子一向桀驁不馴,卻偏偏出落個妖孽模樣,再加上身旁眾人的一舉一動,不是他卻又是誰。陸昭知魏國與吳國雖然和親,但是早晚要有勝負之戰,更何況這名魏國質子並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人。
於是,她隻命宮女替自己道了謝,便回了宮。吳國戍衛知道,陸昭也不是什麽好招惹的人,因此也沒敢攔那匹小野馬。
小野馬就這樣進了吳王宮,陸振和顧氏也沒有說什麽,仿佛是一種默許的態度。
吳宮內寶馬良駒甚多,這匹小野馬也著實不是好馴養的類型,且資質駑鈍。她便隨意丟了個名字給它,具體是什麽已經不記得了,總之用陸衍的話說,俗氣的不得了。
華林園向來是皇室雲遊的時常去處,小野馬就被養在了比較荒蕪的舊苑。陸昭每次從思危閣習書,至去給父母晨昏定省的路上,除了兩名侍女和一名內侍,又多了一匹馬跟著她。小馬很通人性,從不亂走,每次都隻送她到舊苑門口,然後等陸昭省安回來時,再送她回去。
養馬的味道大,且毀草木。荒郊野嶺裏,一匹馬你愛吃哪口吃哪口,但宮裏不可以,這裏的草木有名分,養出了規矩,輕易破壞不得。宮人的暗地抱怨並沒有起什麽太大的效果,但皇室子女們卻可以大膽發表著自己的意見,上達天聽。陸衍也不止一次來找陸昭說他養的白鶴被馬嚇得躲到了玄武湖對岸。
其實,陸昭從不覺得一隻馬跟在她後麵是一件多麽有趣致的事情,隻不過時間長了,漸漸習慣,而習慣便是接納之首。有時她覺得,這或許是深宮之中絕然少有的一雙溫柔眼睛。
舊苑的西邊原是一片片行宮,後來陸振覺得太過奢靡,便改成了文臣使者聚會的居所,亦有他國遊者慕名而來。江山不隻是巨石堆砌而成,它也有繁花細柳,涓涓細流。明眸善睞下,或許就是暗藏機禍,言笑晏晏後,或許就是山陵淪亡。
那一年,陸昭開始學習和這些人事打交道。每次她從行宮回來經過舊苑的時候,小野馬都會陪著她一起穿過雲橋、花海、枯石、蔓草。那段時間,陸昭經常害怕走夜路。席間人們的眉眼,猶如一張張麵具一般,惹得她心煩意亂,虛偽的話語猶如繩索一般,勒住她的喉嚨,讓她近乎窒息。
有次夜裏,陸昭剛剛在清談會上見過幾個楚國使者,他們談詞鋒利,虛偽的笑容後暗藏殺機,她席上幾乎疲於應對,頗有惶惶逃跑之勢。回來的路上,她隻覺得一片漆黑寒冷,忍不住顫抖,隻不過身後束縛的無數條絲線,令她看上去依舊完美,無懈可擊。
紫電於天穹劃過,如刀刃一般斬斷繃了太久的絲線。她近乎狼狽地從坐攆上墜落下來,在驚慌失措的宮人們的注視下,獨自跑到花園深處。不遠處燈火通明,但是此時,她伸出手,隻能觸碰到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一絲溫熱的氣息在想她靠近,有什麽的東西碰了碰她的發梢,又拱了拱她的手臂。她抱緊它,她隻能選擇抱緊它。
古人曾對馬這種動物高度讚揚,八尺蒼龍七尺騋,翩翩浮雲出從戎,迅速,勇烈,為目標而風馳電掣。而她,她偏要讚揚它的單純,它的溫暖,它的一心一意。
然而有一日,在楚國使臣的會麵上,她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出言不遜。她做了一件大傻事,至使江州一帶起了爭端,將士戰死,忠骨輕拋,於上位者果然就是一句話的事。她以為會受到最嚴厲的訓斥,但是父母甚至沒有麵見她,隻是出麵安撫了楚國的使者,又遣人送去幣帑。
但當陸昭自吳宮回舊苑時,她看到一率禁衛正奮力將那匹小野馬用繩索套住,之後一人手持長鞭,狠狠地在馬背上抽打。
皇室一言有誤,自有臣下性命替你償還,可那些臣下也曾是他人之心愛。陸昭明白,這是父母對自己的警告。
晚上定省,陸昭在殿外,慢慢將表情從驚懼調整至愧疚,腦海中回想的,是侍衛的鞭打聲和小馬的嘶鳴,她知道自己不能夠再失言。
一年過得很快,小馬長大了不少,陸昭也變得越來越忙。在權利場間的周旋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她的寡言少語和無欲無求是她最好的偽裝與利刃。每天晚上,她從台城回來,走到舊苑的時候,馬兒都會開開心心的顛簸地跑過來,拱一拱陸昭日漸消瘦的肩膀。而陸昭,她甚至已經沒有力氣來麵對它。
再後來,就到了母親壽宴那天。
她的劍舞,動作一絲不苟,說不上美麗,談不上妖豔,偏偏那個質子中途攪局。他款款而來,漫漫而去,手揮五弦之餘,卻不知為何從眼底驀然生出一團火焰,一如他身上的袍服,一如無窮無盡的夢寐。
隻是陸昭不知,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中看到的東西,也是自己眼中的東西。
魏國賓客不知是覺得宴會太過無聊,亦或是看出了什麽端倪。隻道陸昭與元洸,一對璧人,奕葉宗姻,雲雲。
而澆滅這一切的,是母親眼中的冰冷。
陸昭對此,也是清楚明白的。亂世傾軋,她的婚姻不該在短暫的和平時期的盛筵上被提及。她的國家父母為她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的人民為她傾注了太多的資源,她是吳王唯一的嫡出女兒,在國破家亡之際站出來去和親,才是她婚姻的不二選擇。平日的極度寵愛,不過是他日抬高價碼的手段。而她昔日所學的一切,會讓自己在他國生存的更好,為家國在關鍵時刻做出貢獻。
每每聽完這些話語,陸昭總覺得那不過是愚蠢而又簡單的臆想。如果吳國都要滅亡了,有誰會在唾手可得的江山和一個地位朝不保夕的女子之間猶豫。她的母親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隻道,這個世上的人有很多弱點,情愛便是一個。
那句話至今意味深長。
重華殿大火,布防圖失竊。陸昭走出禁閉後,直接來到舊苑。她仍舊身著那件舞衣,手執長劍,帶著通身的不羈與狂傲,和已經遍體鱗傷的馬兒慢慢地離開宮門,離開那片精致華麗的花木,最終走到人跡罕至的樹林深處。她靠著樹坐下,撫摸著它柔順的鬃毛,看著它純潔而溫柔眼睛。
她的走失牽動了吳宮內外,宮中的戍衛在慢慢地接近,口中還喚著她的名號。陸昭閉上眼睛,時間慢慢流逝,而她們已經無路可逃。
於是,她拿起劍,殺了它。
馬兒沒有絲毫的掙紮,就如同她被母親的親衛帶回自己的宮殿時一樣。自此之後,她依舊彈奏琵琶,隻是不再跳舞,需要時,她仍會哭泣,隻是不再悲傷。
她開始忘記一些東西,不知為何,隻是記不清。而從她身體裏流出來的,也隻有鮮紅的血液,僅此而已。
現在,陸昭倒在地上,目視著已經顛倒的一方天地。雪水淤積,空氣中混合著泥濘和死人的惡臭。很快又被繼續飄落的白雪遮蓋,隻是那味道掩不幹淨。
她幾乎能聽見軍隊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她望見了一群人,有人呼喊,有人廝殺。莫名地,她想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曾看著她舞蹈,看著她在窗影下編五色絲繩,看著她帶上那支玉鴉釵時的強作鎮定。他的溫度與那匹馬相似,卻不一樣,無論是肌膚還是雙眼,不是溫暖,而是接近熾熱。而熾熱燃起的火,終使幻象破滅。現實不過是鋒利的瓷片直抵咽喉。
恰如此時此刻,刀鋒從夜空上方筆直刺下,陸昭眨了眨眼,一臉的坦然。然而在一瞬間,刀鋒被槊鋒挑開,血肉之軀被兵器穿透,混沌之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陸昭微微抬起鳳目,夜色星霜漩入雙眸,她看到了另一雙眉眼。那雙眼睛曾對她許諾:“我在此處接你回都。你不要跑掉。”
有人在等她,他不要讓她走。
陸昭忽然慢慢抬起手,然而自己仿佛在天與地的扭曲之中越陷越深。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變冷,手指也慢慢僵硬,眼前無數個人影離散又重疊。
“元澈。”陸昭漸漸閉上眼睛,任憑自己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