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維打擊
我們不妨複盤一下基輔羅斯的淪亡過程。
長子西征計劃開始,具體能夠打到哪裏,其實蒙古人並沒有特別明確的戰略目標,但具體到整個西征歐洲的若幹個分解之後的子計劃來講,蒙古人無不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然而蒙古人卻並沒有想到,他們即將麵對的,卻是一場非對稱戰爭。這樣的非對稱戰爭,在冷兵器時代的末期出現,令人瞠目結舌,歎為觀止。
當時的歐洲正處於渾渾噩噩的典型中世紀時代,教權與王權鬥得不亦樂乎,貪婪的封建領主們趴在農民或農奴們身上大口大口地喝血,持續兩百年的戰爭毫無意義且徒勞無功。
歐洲中世紀的戰爭模式越來越畸形,無論軍事理念還是軍事科技,不僅落後於東方,甚至落後於當年的古希臘和古羅馬。
用一個詞來概括當時的歐洲作戰模式——龜殼戰術。
龜殼戰術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城堡,另一個是重騎兵(Heavy cavalry)。
中世紀歐洲封建製度造成了政治上的大分裂,大小領主們將土地劃成了小塊,並且順應小規模作戰模式,領主們在各自的莊園上建立了城堡。城堡不像中國的城郭與城牆,城堡的特點是建築規模不大,但卻異常堅固。大小領主們帶著自己下屬的騎士們,攻打城堡的作戰十分困難,戰爭的規模不大且防守一方永遠要比進攻一方更加得利。並且所謂的騎士們隻是短暫地在戰爭期間被召集起來,平時則散落在各自的采邑中,這樣臨時動員的部隊,基本上就是一群各自為戰的烏合之眾。
再說重騎兵。
歐洲早期的戰爭,不管是古希臘古羅馬還是馬其頓,尚且保留了很多野戰的戰略戰術精華。而到了中世紀,戰爭規模的縮小使得大規模野戰幾乎絕跡,更多的則是騎士之間的單打獨鬥,因此騎士的馬越來越高大,騎士的單兵裝備越來越上檔次。而相應的,供養一個騎士所需要的農奴也越來越多。然而,騎士的戰法卻越來越迂腐。圍攻城堡,曠野約架,這樣的搞法幾乎是倒退到了中國春秋時代以前的戰爭節奏中去了。
中世紀歐洲重裝騎兵可謂是武裝到了牙齒,就連馬匹都視同有效作戰單元的一部分,也被罩上了盔甲。
歐洲盔甲的發展理念,同中國盔甲完全不同。
中國盔甲講究全天候作戰需要,因此從春秋戰國時代開始都是以盔甲分類中的劄甲為主。所謂劄甲,是用繩索、絲線、牛筋等材質將大小甲片連接起來的一種盔甲樣式。後期所出現的鱗甲,說白了也算是劄甲的一個變種。不管劄甲、鱗甲,還是明清時期出現的將甲片埋進棉衣的“布麵甲”和“棉甲”,都是以適應大規模高機動作戰為需要,防護的基礎上強調士兵單兵運動的能力。
反觀歐洲,除開早期的古希臘古羅馬兵團作戰需要,自進入中世紀之後,就強調盔甲對士兵的全身防護。先是出現了鎖子甲,後來又變本加厲地出現了板甲。尤其是到了板甲時代,盔甲對全身的防護趨於完美,實戰中盾牌的存在已經聊勝於無。於是盾牌在歐洲逐漸成了一種徽章和裝飾,早早就脫離了常規武器行列。那麽盔甲的防護功能在騎兵這個兵種上的極致體現,就是重裝騎兵。板甲時代的重裝騎兵,全身的行頭加在一起可以重達三十六公斤。三十六公斤是什麽概念呢?我們用易拉罐裝的啤酒來做比較,一箱二十四聽裝的青島啤酒,大概是九公斤。那麽三十六公斤的話,相當於給你的兩條胳膊兩條腿上分別綁上了一箱青島啤酒。如此造型,防護性能雖然無與倫比,但機動性能卻大大降低。一個馬失前蹄從馬上掉落或者戰馬被殺之後的重騎兵,就算放開了讓你撒丫子跑,你都甩不開腿,就隻有原地等死的份了。
有了城堡以及重裝騎兵的存在,歐洲中世紀的龜殼戰術可謂登峰造極。
與防守型戰術相切合的一個軍事實際,就是歐洲人更加注重近戰。這就像是名門正派的武林高手切磋武藝一樣,一定是找對了場子、約好了時間、拉開了架勢,整一出又一出的華山論劍,每一招每一式都要看得見摸得著。野戰等遠距離作戰的利器弓箭,在歐洲則長期得不到重視。因為高手過招,用暗器已經是旁門左道了,更何況大家都是有身份的貴族,不按套路出牌難免斯文掃地。
這種依托於歐洲封建製度而存在的特殊作戰模式,你不能說它是跑偏了,但如果對比同時期的亞洲戰場,大家玩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麵的東西。蒙古人來到歐洲,根本就不能用“虎入羊群”來形容,用“降維打擊”更加貼切一些。
首先說,不光歐洲人玩騎兵,蒙古人也有騎兵。
蒙古人的騎兵分成重騎兵和輕騎兵,兩者的比例大概是二比三。不過蒙古人的騎兵不管配比如何,都是從戰術角度來考慮的,並不是隨意為之。蒙古輕騎兵類似於中國曆史宋金戰爭中的“拐子馬”,它的存在是為重騎兵的衝鋒打前站,主攻側翼;蒙古重騎兵類似於當年的“鐵浮屠”,主打正麵。重騎兵的全軍出擊,一定是以輕騎兵已經對敵人造成大規模殺傷為前提,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搞兩敗俱傷的重騎兵對衝。這樣的戰術紀律性,對上歐洲騎士遊兵散勇式的臨時召集,雙方不知差了多少個段位。
蒙古軍用馬匹品種是蒙古馬,這種馬看上去四肢短小,個頭也比歐洲馬矮了不少,但蒙古馬的耐力卻冠絕全球。此外,蒙古馬的生存能力也令人印象深刻,長途行軍中,蒙古馬可以隨時隨地進行食物補給,而不用專門攜帶大量草料。在講究血統出身的歐洲人眼中,提純名犬與培育良馬的技術大同小異,我們不妨比較一下今天的進口純種犬與中華田園犬。依靠近親快速繁殖出來的所謂名犬,比如哈士奇、薩摩耶、金毛獵犬,雖然身形高大,但經常有各種遺傳疾病,飼養起來也極為嬌貴,反而是我們口中所稱的土狗非常好養活,能夠適應各種食物和各種氣候環境的變化。很顯然,平日優哉遊哉地玩“盛裝舞步”,跟跑到戰場上玩命完全是兩個概念。所以如果遇到戰爭極端條件,歐洲良馬未必比蒙古馬更能夠適應作戰需要。
與此同時,蒙古人對於馬匹的使用也有自己獨特的一套。和我們大多數人的想法截然不同,蒙古軍用馬匹幾乎全部選用了母馬,而且是在哺乳期的母馬。這樣一來,蒙古士兵們就可以隨時隨地快速獲取馬奶作為新鮮飲料,再輔以能夠長時間存儲的牛肉幹等食物,這樣的蒙古騎兵,才真正地實現了全地形全天候作戰需要。不僅如此,在遠距離長途奔襲中,馬匹很容易疲勞,蒙古騎兵則使用了兩到四匹戰馬作為備份。退一步講的話,如果實在是缺少食物了,可以先殺備用馬匹吃肉,而不會因為饑餓造成非戰鬥減員。
騎兵的先進,隻是蒙古人的製勝法寶之一。
論武器的科技含量,蒙古人則更勝一籌。
當時隻習慣近戰的歐洲人,恰好遇到了最擅長騎射的蒙古人。
蒙古人能夠仰仗的長距離進攻武器,叫作“蒙古弓”(Mongol bow)。蒙古弓是一種典型的複合反曲弓,具備中國曆朝曆代名弓的優秀基因。
複合反曲弓包含兩個概念,一個是“複合”,一個是“反曲”。
複合弓的叫法,是相對於“單弓”而言的。單弓相當於一種一體成型的單材質弓,通常用比較有彈性的木材製成,比如榆木、橡木、白蠟木等。在這其中,製作良弓最為上好的木材是紫杉木。相對於單弓,複合弓則需要一些製作工藝和科技含量。比如在中國古代,《周禮》中早早就記載了製作複合弓所需要用到的不同材料——幹、角、筋、膠、絲、漆。(8)所有材料糅合在一起,做出來的成品弓,就是典型的複合弓。
看完複合弓,再看反曲弓。
反曲弓的概念,是相對於直拉弓而言的。
直拉弓是順著弓臂自然彎曲的方向拉緊弓弦,反曲弓則是向弓臂自然彎曲的反方向上緊弓弦。反映到物理形態上,反曲弓與其他弓的區別在於上弦的反曲弓的弓弦與其弓臂有所接觸。反曲弓和直拉弓相比,能量轉化效率反曲弓遠高於直拉弓。也就是說,用同等的力道,反曲弓要比直拉弓射得更遠。換個角度,實現同樣的效果,反曲弓需要的活動範圍和力道都要更小。
我們看當時的歐洲,不管是反曲弓或者直拉弓,都沒有大規模應用,反而是一種叫作“十字弓”的武器被大規模應用。而這種所謂的“十字弓”,實際上就是中國的“弩”。弩的有效攻擊範圍在百米左右,實際上依然算是近戰武器,特別是作為攻城戰中的作戰利器。那麽我們看蒙古弓,平射的有效射程可以達到兩百米左右,其中在一百五十米之內,可以做到精確射殺;而在四百米範圍內,則可以做到箭雨式無差別射殺敵陣的需求。
大規模裝備蒙古弓的蒙古輕騎兵,又被稱為“弓騎兵”。弓騎兵機動性能超群,且擅長行進中與敗退中的速射,再輔以穿透力驚人的蒙古箭,堪稱歐洲人的噩夢。
如上所述,其實我們一直在集中強調歐洲人的劣勢,蒙古人的優勢。然而即便我們退一步講,近戰搏殺,難道歐洲人就一定贏?
也不盡然。
表麵上看起來,中世紀歐洲重裝騎兵的作戰特點,決定了歐洲人在短兵相接時必然是優勢盡顯。尤其是身大力不虧的歐洲人,配上威風凜凜的歐洲純種馬,再輔以全身披掛的重裝鎧甲,這鐵塔一般的架勢單是想一想,就已經令人不寒而栗了。不過這隻是沙盤推演,並沒有考慮實際作戰中的各種因素影響。實際上,蒙古人在阿拉伯人的影響之下,早早就改良了自己以宋朝樸刀為藍本的蒙古刀(Mongol sword)。
改良版本的蒙古刀大約有一米長,其中的四分之三為刀身,四分之一為刀柄,通體呈現出明顯的阿拉伯式圓月彎刀的形狀。蒙古刀的正確打開方式,多為騎兵馬戰衝鋒用。蒙古馬的速度所帶來的動能,彌補了蒙古人在身材上的劣勢。來去如風的蒙古騎兵在馬背上單手或者雙手持刀,刀刃帶著巨大的慣性砍向對手,而士兵本人隻需要瞄準敵人重要部位即可。刀身所呈現出的弧度,使得蒙古刀在砍殺之後很容易拔出,迅速投入下一個回合的衝刺。歐洲騎士的長矛和寶劍看起來十分拉風,然而對比真正在曠野作戰中千錘百煉出來的蒙古刀,實戰作用則大打折扣。
當然,麵對防禦功能做到了極致的中世紀鎖子甲或者板甲,蒙古刀也未必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好用。那麽這個時候,蒙古人的近身備用武器,狼牙棒等鈍器就派上了用場。狼牙棒這種武器,類似於中國傳統兵器譜上的鞭、鐧、錘,是具備破甲功能的稱手鈍器。這種兵器在歐洲戰場,可謂是物盡其用。
討論到這裏,不管近戰還是遠戰,不管是蒙古馬還是蒙古刀,繞來繞去其實都沒有脫離冷兵器時代的典型戰鬥特征,蒙古人真正的大殺器其實壓根就沒有被提及。
在東方戰場上,蒙古人真正學習並發揚光大的黑科技,一個是拋石機,一個是火器。拋石機多用於圍城戰消耗戰,在蒙古人征服基輔羅斯的過程中大顯身手。基輔羅斯之後,蒙古人繼續西征,火器實打實地被用在了歐洲之戰,讓基輔羅斯以西的老歐洲人們大開眼界。歐洲人被火器的巨大威力所震懾,他們迅速意識到了火器在戰場上的重要價值,在隨後集中精力投入火器研究,並在隨後的幾個世紀中大規模列裝歐洲軍隊。
應該來講,火器被蒙古人帶到了歐洲,更像是曆史給中華文明開的一個帶有強烈黑色幽默色彩的大玩笑。
火器的出現,揭開了人類戰爭史新的篇章,從此整個歐洲告別冷兵器時代,迎來了熱兵器,以至於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層出不窮。火器的出現,同時也刺激了戰爭形式的不斷升級,刺激了大航海大殖民乃至於工業革命時代的迅速到來。
然而,火器西傳的始作俑者蒙古人,卻將最早誕生火器的中華文明死死壓製,無論政治、經濟還是科技、文化都達到中國古代巔峰的大宋在抵抗了蒙古人長達半個世紀之後宣告陷落,中華文明進入了至暗時刻。從此,開始了落後於歐洲的幾百年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