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誰是野蠻人

前一個小節,我們用大量篇幅談到了古希臘泰山北鬥式的兩位曆史學家希羅多德與修昔底德。所以,當我們再一次提到阿契美尼德王朝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需要備注一下的。

所有關於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記錄,包括此後的兩次希波戰爭,基本史料都是來自古希臘學者希羅多德的著作《曆史》。而就波斯人自己而言,他們對這段曆史幾乎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所以即便是作為當時曆史的參與者,波斯人也隻能是旁聽別人的結論。既然一個曆史事件成了孤證,我們就無從去核實該曆史事件是否存在誇大本方或者醜化對手的情況。

姑且,我們就跟著希羅多德的節奏走。

希羅多德時代的古希臘,與我們之前談到的邁錫尼文明時代的古希臘,至少在一點上是前後呼應的,那就是依然處於城邦時代。古希臘文明其實基本等同於愛琴海文明,這裏的海島多達六千個,這裏的愛琴海沿岸平原支離破碎,隻有一些小得可憐的可耕地。因此,愛琴海地區幾百年如一日地堅持碎片化的城邦模式,是不無道理的。由於地狹民窮,缺乏基本生產生活資料,海洋文明的若幹特征十分明顯。長期以來,古希臘的城邦與城邦之間鉤心鬥角、合縱連橫,軍事鬥爭與貿易走私貫穿其中。當然,城邦與城邦之間在長期的共同發展中,也漸漸產生了一些基於契約精神的互相約束的明規則和潛規則。由於古希臘“城邦”這個單詞叫作“Polis”,後來就基於此出現了“政治”(Politics)這個單詞,所以政治最早的含義就是“城邦的事務”。

有了“政治”的存在,使得擁有相似語言文化背景的古希臘各城邦,雖然形態是碎片化的,但他們也具備一定的政治統一度,尤其是麵對外來文明侵略的時候。

當時的古希臘各城邦,所遇到的最大的挑戰,就是阿契美尼德王朝。

阿契美尼德王朝誕生於伊朗高原。我們之前曾經提到過,西亞地區的兩塊最容易誕生文明國家的風水寶地,一是新月沃地地區,二是伊朗高原。而新月沃地地區嚴格來講,又可以分成尼羅河流域、黎凡特地區、兩河流域三部分。因此,新月沃地和伊朗高原地區角力的前線,就在兩河流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地區。一旦伊朗高原的勢力走下高原,向西突破兩河流域,再往西的發展幾乎不可避免地必須兼並整塊新月沃地。再有餘力的話,就可能進入安納托利亞的百萬大山中,慢慢消化整個小亞細亞半島。

所以,對於伊朗高原誕生的文明來講,與其相伴生的兩河流域文明的作用力對其意義重大。這種情況甚至延續到了現代,比如20世紀80年代的兩伊戰爭,就是西亞地區地緣政治矛盾的集中爆發。

早期伊朗高原的文明曙光來自埃蘭(Elam)人,不過埃蘭人的活動範圍主要集中於伊朗高原西南部。埃蘭人的文明無憂無慮地綿延了一千多年,到了公元前8世紀的時候,埃蘭文明受到了來自新月沃地霸主亞述帝國的擠壓。於是在亞述這個伴生文明的作用力下,伊朗高原上誕生了一個新的以高原為核心的文明——米底(Medes)文明。應該說,到了米底文明時代,伊朗高原的這個政治架構,已經有了王朝時代的雛形。等到公元前6世紀的時候,從米底文明母體的基礎上,派生出了阿契美尼德王朝。

從阿契美尼德王朝開始,在古希臘人的記載中才出現了波斯這個稱呼,所以阿契美尼德王朝也被稱為波斯帝國。

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建立時間是公元前550年,創建者是居魯士二世(Cyrus II)。沒錯,這個居魯士,正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曾經解放“巴比倫之囚”的同款居魯士。之所以叫作居魯士二世,是因為居魯士的爺爺跟他重名,於是居魯士二世的爺爺就被稱為“居魯士一世”。又因為居魯士二世推翻米底人的統治,一手開創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因此他又被尊稱為“偉大的居魯士”(Cyrus the Great),也就是中文語境中翻譯的“居魯士大帝”。

居魯士二世之後,到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第四代君主大流士一世(Darius I)在位期間,波斯帝國的疆域達到極盛。這個空前遼闊的帝國,勢力範圍幾乎和後來的亞曆山大帝國相重合。也就是北起高加索山與鹹海一線,西到巴爾幹半島,東到印度河流域與帕米爾高原,南到今天的埃及、利比亞,並一直向東跨越了阿拉伯海來到印度河流域。

為了在如此龐大的版圖上行使自己的權力,大流士一世還建設了遍布全國的“驛站”(Chapar Khaneh),以及與之相配套的“驛道係統”(postal system)。最高級別的驛道,被叫作“禦道”(Royal Road)。最長的一條禦道,長度達到了兩千五百公裏。這個數字背後所體現出的工程量,在當時的工程條件下,無疑是驚世駭俗的。

所以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我們前文提到的亞曆山大帝國的建立。其實兩百年後的亞曆山大,無非是站在了波斯帝國這個巨人的肩膀之上。通過戰勝波斯帝國末代君主大流士三世,原封不動地繼承了波斯帝國的家業。在此過程中,亞曆山大率領馬其頓人燒殺搶掠,裂土屠城。這樣的所謂功績,完全是站在歐洲人的視角來看待整個世界的文明發展。而對於波斯帝國這個先發文明來講,則是不折不扣的一場滅頂之災而已。

同樣的事情如果反過來進行,放在古希臘衛道士的希羅多德筆下,則就成了專製腐朽的波斯人,對民主法治的古希臘人的褻瀆了。所以說,雙重標準並不是今天的世界才有的,從古至今都層出不窮。

希羅多德提到的波斯人的侵略戰爭,最早發生於公元前492年。就在這一年,大流士一世派出大將馬多尼烏斯(Mardonius),率領一支海軍部隊從愛琴海北部沿海岸襲擊希臘半島。然而,這支海軍路過哈爾基迪基(Chalkidiki)半島的時候,遇到了巨大的氣象災難。一股強大的北風吹翻了馬多尼烏斯大將的三百條戰船,並淹死了兩萬個波斯士兵。

我們打開地圖可以看到,這個所謂的哈爾基迪基半島,實際上是一個不規則的三叉戟形狀,發生海難的地方就位於三叉戟最東端的那個叉——阿克泰(Akté,古稱)半島。而仔細分析的話,整個的半島其實就是一座山,這座山的名字叫作“阿托斯山”(Mount Athos)。經過希羅多德的如椽大筆這麽一“炒作”,阿托斯山儼然就成了古希臘人民心目中的聖山。索性這座山就被改名叫作“聖山”(Holy Mountain),於是在很多的中文版希臘地圖上,三叉戟最東邊的這個小半島,也被稱為“聖山半島”。

不過實際上,這場怪風以及波斯軍隊損失數量是值得商榷的。其次,即便按照希羅多德的記載,原本波斯人早在公元前513年,就已經越過當時的赫淪斯滂海峽,大張旗鼓地進入了巴爾幹半島,並且在今天希臘以北的色雷斯等地區,建立了相對穩定的統治。然而當時因為考慮到陸路運輸條件之艱難,大流士一世並沒有選擇立即南下從陸路進攻古希臘世界。於是西征之旅就被拖延了二十年,一直到了公元前492年的這次淺嚐輒止的海路進攻。

於是問題來了,如果當年希臘文明在巴爾幹半島上確實已經呈現無敵一樣的存在的話,為什麽進攻希臘本土的計劃要被擱置二十年之久呢?

按照常理分析,鼎盛時期的大流士一世麾下的波斯軍隊,對於那些被認為是黃金遍地的地區,或者能夠對波斯帝國產生重大軍事威脅的地區,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而如果如此視而不見地回避希臘本土,要麽是當時希臘本土所創造的文明與財富確實不值一提,要麽就是大流士一世對於當時的世界地理知識太過貧乏,無論兩個結論哪個成立,都將會出現大流士一世對古希臘世界的核心區二十年不動刀兵的結果。

假如是第二個結論成立的話,問題又來了。

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當時的大流士一世已經建立了一個空前強大、空前遼闊的波斯帝國,並且為了突出之後希波戰爭之偉大,還把大流士一世所擁有的技能包誇上了天。既然如此,技能包中定然不缺地理知識,有地理知識支撐的大流士一世,不太可能坐視一個強大的古希臘城邦文明在自己的臥榻之側躺了二十年卻不動聲色;並且不缺陸路運輸技能的大流士一世,也不太可能因為陸路行軍之艱難,就在公元前513年輕易放棄了征服整個巴爾幹半島的大好機會。

說到底,這個假設就是個自相矛盾的悖論。

我們總結一下,最有可能的事實是,當時的巴爾幹半島,古希臘世界核心區還完全屬於小國寡民的形式,並且其土地之貧瘠,也完全無法像新月沃地那樣能撩撥起波斯人的征服欲望。不僅如此,很有可能在當時波斯人眼中,古希臘世界人民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野蠻人,最多是一群剛剛進入文明社會的、每天隻會餓著肚子高談闊論的低等文明人而已。

我們順著這個結論往前走,也就不難理解此後發生的真刀實槍練起來的第一次希波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