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愛琴海鑽戒

行文至此,其實我們還是有若幹疑問的。

比如既然早在公元前513年,波斯軍隊就已經踏上了巴爾幹半島,並且根據我們的分析,當時的波斯人對於馬上征服希臘半島的確缺乏足夠的興趣。那麽既然如此,為什麽到了二十年後,旨在進攻希臘半島本土的希波戰爭,又變成了不可避免的一仗了呢?是希臘半島突然就變得人傑地靈、物華天寶了,還是希臘半島突然就對波斯帝國產生了巨大的地緣威脅了?

我們不妨攤開一張地圖。

我們在前文的馬其頓人一節中,曾經重點分析過當時的馬其頓帝國所麵臨的兩個戰略構想,所謂的“西海東陸”就是在這個時候提出的。亞曆山大三世當時如果舉兵往西,所看到的地中海世界還遠遠不是幾百年後羅馬帝國的繁榮昌盛;而如果亞曆山大三世沿著波斯人曾經走過的道路一路向東,則就很容易拿下繁榮富庶的新月沃地、伊朗高原甚至到達印度河流域。

所以對於大流士一世來講,他的創業年代還遠遠早於亞曆山大三世近兩百年。在大流士一世的時代,整個地中海世界還是一片文明的暗角,隻有腓尼基人和古希臘人才勉強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小塊的殖民地。而即便是後來大紅大紫的古羅馬,此時此刻還依然身處我們本文所標注的神話時代。偌大的地中海,卻是如此沒有營養的一塊區域,堪稱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對於大流士一世來講,冒著巨大的未知風險去征服地中海,簡直就是一件賠到家的生意。拿著如此貧瘠的地中海沿岸,同膏腴之地的尼羅河流域、黎凡特地區、兩河流域相比,那就是波斯帝國家裏廁所與客廳的巨大差異。

所以,無論是兩百年前的大流士一世,還是兩百年後的亞曆山大三世,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東邊的“陸”,而不是西邊的“海”。

於是,我們再反過頭來看愛琴海海域所處的地理位置。對於當時的歐洲來講,愛琴海流域相當於歐洲的東大門。打開這扇門,充其量隻是打通了前往同樣貧瘠的亞平寧半島、伊比利亞半島的海上大通道。而對於大流士一世的勞師遠征來講,則變得味同嚼蠟。對於愛琴海海域本身來講,其自身所創造的人口與財富對波斯人的吸引力同樣有限。那麽如何對待這樣一塊區域,古代中國人的方法是波斯人的好樣板。

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中國,中原王朝所采取的通用做法是“羈縻”。

對於農耕文明來講,軍事擴張的極限就是拿到最有價值的土地。這也是為什麽古代中國的核心區隻是到達了傳統的“漢地十八省”,也就是北到長城,西到大漠與雪山,東邊和南邊都到達大海。而對於極寒或者酷熱的氣候,並不適合漢人文明進行開荒種地這種常規操作,中原王朝索性對這些土地棄之不用,轉而將其暫時交給本地原住民做頭領,形式上也給予原住民充分的自治權。當然,在曆經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羈縻之後,有一種情況是本地人慢慢漢化,或者漢人移民慢慢占據了羈縻地區。於是,與羈縻政策相匹配的“改土歸流”就開始了。

當然,所謂“最有價值的土地”,除了適合農耕文明進行耕作,其實還有另外一層含義。也就是這塊土地有可能本身所承載的耕作價值一般,但其所體現的地緣意義卻非同一般。比如古代中國的“河西走廊”與“西域”,這兩塊區域相當於中原王朝對外貿易的陸路大通道,無論這樣的區域何等貧瘠,何等偏遠,仍然是中原王朝所不能放棄的核心利益。

不過,無論是羈縻,還是比羈縻更加弱化一層的“朝貢國”,其前提就是該地區必須要保持和平穩定的大好局麵,不給中原王朝添亂。所以哪怕這塊區域並非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但是由於這塊區域的不穩定或者這塊區域對中原王朝有不臣之心,從而造成了中原王朝可能麵臨潛在的刀兵之苦。那麽這個時候,就必須對這個區域采取軍事行動。

至此,我們對愛琴海區域的存在對於大流士一世的意義已經了然於胸。首先,愛琴海區域的古希臘世界,在當時毫無疑問並非什麽富庶之地,也並不具備足以讓波斯人豔羨的人口與財富。並且在地緣上,一個愛琴海海域,也隻是阻隔了波斯人的“東陸”與“西海”,而對於波斯帝國來講,“西海”並不怎麽關鍵。所以,愛琴海海域在當時的地緣地位也並不怎麽突出。

在波斯帝國的核心戰略利益中,愛琴海海域原本就是雞肋,隻要這根雞肋不鬧事,波斯人也就沒有任何充足的理由說服自己大動幹戈。所以在當時,波斯人對於整個古希臘世界的征服,也隻是采取了“傳檄而定”的總方略。也就是讓古希臘世界各城邦奉上象征性的“土與水”(Earth and Water),並且對波斯人也隻是象征性地宣誓效忠,但依然保持了各城邦政治上的有條件獨立,文化上的有條件自由。隻是在此之上,各城邦必須依法納稅而已。

然而,愛奧尼亞人的暴動,打亂了波斯人的原計劃。波斯人不得不對古希臘世界痛下殺手,這不是不顧吃相,這完全就是被逼無奈。

不過如此一來,問題又來了。

雖說愛奧尼亞是個領頭鬧事的刺頭,但隻要槍打出頭鳥,並且一舉**平愛琴海東岸也就是踏實了。愛琴海以及往北的土耳其海峽也算是天然屏障,波斯帝國與古希臘世界劃海而治難道不可以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我們不妨依然打開一張地圖,如下:

我們所看到的愛琴海海域,其實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區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一個縮小版的“地中海”。古希臘人當時已經消化了愛琴海海域的大部分沿岸平原,並且建立了林林總總的大小城邦。這些碎片化的古希臘世界圈在一起,恰好將愛琴海圍在中間,並且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形。如果我們把這個圓形比喻成一枚鑽戒的話,那麽這顆鑽戒上的鑽石,則是鑲嵌在最南端的克裏特島。當然,實際上克裏特島隻是一個代表性島嶼,將愛琴海的南端圍繞成半封閉狀態的並不止克裏特島一個,起到相似作用的島嶼還包括羅德島(1),卡爾帕索斯島(Karpathos),等等。而且,愛琴海海域之內還有幾千個島嶼,這些島嶼算在一起,可以堪稱是愛琴海鑽戒中間的小碎水晶。

對於“愛琴海鑽戒”來講,這是一個相對意義上的完整地理人口單元。圍繞愛琴海的整個圈,是不可分割的。無論是哪個政治實體掌握了愛琴海鑽戒的一部分,它必須硬著頭皮吃下整個愛琴海鑽戒,否則這個鑽戒就是不完整的,也就不存在一個相對意義上的穩定結構。站在東海岸的海岸線上,很容易繞道陸路的土耳其海峽對希臘半島發起攻擊。而如果通過海路,則可以沿愛琴海海岸線而行,或者幹脆采取跳島戰術,一步步跳到希臘半島本土。當然,對於島嶼稠密的愛琴海來講,有時候根本就談不上“跳島”,更像是“爬島”。所以在愛琴海,可以叫作“爬島戰術”。

所以,我們看到了古希臘世界對於愛琴海北岸與東岸的拓展;馬其頓帝國一統希臘半島之後,馬上就迫不及待地進行了東征小亞細亞;而到了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以及此後的奧斯曼突厥時代,無一不是把愛琴海海域當作一個完整的地理人口單元來經營。而即便是到了近現代,希臘共和國也是按照這個思路,在西歐列強所容忍的範圍內,最大可能地囊括了整個愛琴海鑽戒。

所以,當我們打開一張現代希臘地圖,看到希臘占據了大部分的愛琴海島嶼,幾乎把邊境線平推到土耳其家門口的時候,並不應該為這種劃分方式感到奇怪,我們反而應該去反思,為什麽即便土耳其當年羸弱到了“西亞病夫”的地步,居然還能夠成功地保有愛琴海鑽戒的東海岸大部,而不是丟掉完整的鑽戒給希臘呢?對於希臘人來講,這樣的劃分方式,顯然是不解恨的,也是不夠安全的。

至此,波斯帝國拿下愛琴海鑽戒東海岸之後,迅速決策進攻希臘半島本土的原因水落石出。

希臘半島本身並不值錢,即便算上他背後的海路通道價值,也沒有稀奇到哪裏去。波斯人的目的,無非是想保有一個能夠為自己帶來最大安全保障的西部邊陲。愛奧尼亞人的暴動被徹底鎮壓之後,把整個古希臘世界納入羈縻統治的基礎已經**然無存。況且,愛奧尼亞的戰火一起,雅典被卷入了這場大戰,無論從政治還是地緣角度考慮,波斯人都將義無反顧地選擇西征,一舉拿下整個古希臘世界。

於是,學術意義上的希波戰爭,才正式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