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任權之爭
當年西法蘭克與東法蘭克分道揚鑣,以西法蘭克為基礎,演變出了卡佩王朝以及隨後的法蘭西王國。而東法蘭克則繼承日耳曼人的祖產,慢慢演變出了一個德意誌王國以及後來的神聖羅馬帝國。
看上去,這是一個具有十分完美對稱性的發展態勢。
實際上並不是那麽回事。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法國很正常,因為當年的高盧幾乎全境都是西羅馬帝國的地盤,羅馬人治下的高盧無論上層的禮儀典章,中層的行政傳統,以至於下層老百姓的衣食起居,早在法蘭克王國創朝早期,這個地方就已經具備了文明國家先發的各種必要元素。
反過來看德意誌的誕生,法蘭克王國草創時期,德意誌地區還是一片荒蠻。大量的日耳曼先民還分布在一望無際的叢林之中,對這些人的同化、教化、文明化,毫無疑問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而且不同於高盧地區人民,很容易就能夠理解王權專製的概念,廣大的德意誌地區,還普遍存在著原始民主自由的思潮。老百姓並不認同一個虛無王國的概念,反而更加關注本部落的切身利益。
西法蘭克和東法蘭克的這種現實差別,從早期的語言分野上也很容易理解。西法蘭克很快接受了當年羅馬帝國的通俗拉丁語,在此基礎上演變出了羅曼語,後來終於出現了法語;而德意誌地區,則並不具備強推通俗拉丁語的基本條件,你讓一群日耳曼文盲去學已經死掉的羅馬帝國通用語,那無異於癡人說夢。也隻能因地製宜,繼續發展廣大日耳曼部落的共同語,於是條頓語就誕生了。在條頓語的基礎上繼續發展,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德語。
綜合所有客觀條件,注定中世紀德意誌的封建化之路並不平坦。
我們前文曾經講到,東法蘭克王國演變為德意誌王國,曾空前絕後地出現了一個奧托大帝。奧托大帝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他生前南征北戰,東征西討。不僅如此,為了避免他死後偌大的德意誌王國崩盤,也為了他身後的奧托後人能夠擁有一個長治久安、旱澇保收的根據地,奧托在生前,強化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將德意誌國王赴羅馬教廷加冕這件事,當作一個慣例固化下來。
其實,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互相利用。
對於德意誌國王來說,奧托一世所征服的地盤多半都是臣服於暫時的武力,而實際上一群放飛自我的野蠻人,對於自由民主的向往,還遠遠大於讓他們宣誓效忠一個封建政體的牽引力。所謂的春風化雨,教化人心,在那個時代無論奧托還是奧托的後人們,都還想不到任何比基督教更有效的方式。最後隻能是求助於羅馬教廷。
而對於羅馬教廷來講,宗教權力的上限莫過於為國王加冕,甚至還可以許一個空頭的“羅馬皇帝”稱號。而宗教權力的下限,則是能夠直接向廣大的德意誌蠻族部落滲透,從最根本上,是讓這些蠻族們能夠理解當時的普世價值觀。兩者的功能兼備,也就能夠進而控製更多的德意誌王國事務。到時候,不管是德意誌廣大蠻族兄弟,還是先文明起來的那些王公貴族,最後還是要讓羅馬教廷予取予求。
換個角度講,當時的封建化和宗教化過程,在西法蘭克隻是屬於常規操作;而對於東法蘭克王國來講,則需要活學活用。於是王權需要借助教權來為自己的統治合法性進行背書,對疆域內廣大不服管教的刁民進行教化。而教權則需要借助王權來廣布福音,並且獲取現實利益。
在德意誌王國內,早期王權與教權的結合,顯然屬於一拍即合。
我們知道,在英格蘭,亨利二世因為大主教之死搞了一出負荊請罪,這種情人拌嘴似的相處方式,感情似乎反而越吵越牢固;在法蘭西,後世的腓力四世硬杠羅馬教廷,弄到最後如同男人對女人大打出手,采取暴力手段把女人弄回家裏,把女人改造成了隻會生孩子幹雜活的機器。
男女在一起的意義,顯然不是吵架拌嘴,也不是包辦婚姻。
從這個角度而言,德意誌王國跟羅馬教廷的婚姻看起來美妙極了。婚前雙方父母見麵,郎才女貌,比翼雙飛,在親友麵前“秀恩愛”;此後明媒正娶,佳偶天成,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然而,無論何種領證結婚的故事後續,注定要經曆難以言說的七年之癢。婚前你儂我儂的原始衝動,顯然敵不過婚後曆經歲月風霜,左手握右手帶來的麻木感覺。而一旦兩人心生罅隙,兩人之間的問題,還不如那種吵架拌嘴的小情人,還不如那種男女雙方一方天然強勢天天棍棒伺候中的家庭暴力。
越是甜蜜的感情,越經不起情感危機。
德意誌王國和羅馬教廷的早期矛盾,集中體現在了敘任權之爭(Investiture Controversy)。
所謂敘任權之爭,是指羅馬教廷與世俗王權之間對於神職人員在本地國的任命問題。按照今天我們職場的概念來講,基督教神職人員的屬地是在各個王國,但是神職人員的縱向業務領導卻是羅馬教廷。按照常規來講,地方行政大員,對於縱向業務專業線的人事委派,應該行使的是否決權,而非任命權。舉個例子來講吧,某個市的市長屬於本地行政領導,他有權管理本地的市公安局,但是縱向來看,省公安廳才是決定市公安局人事任命的上級權力機構。所以,敘任權之爭,就有點類似於市長與省公安廳對於市公安局的人事任命權的爭奪。
早期的婚姻生活十分和諧,於是羅馬教廷對於本地神職人員的任命,也算是睜一眼閉一眼。大主教等角色,名義上是由羅馬教廷指派,但實際上一般是由世俗王權來任命,隻是事後提交羅馬教廷報備而已。因此,世俗王權很多時候把任命本地神職人員,當成了一種福利,私相授受,甚至是賣官鬻爵。不僅是德意誌,在其他諸侯國,也基本上大差不差。比如在英格蘭,當時的英王亨利二世任命貝克特為大主教,原因恰好就是貝克特是他本人的多年好友,隻是貝克特這個人後來並沒有受亨利二世擺布,兩人鬧翻了而已。
但是德意誌王國的特殊之處在於,奧托大帝在位期間,已經強化了國王加冕為皇帝這個法定程序。所以,到了後來整個情況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也就是皇帝不僅影響教皇的人選,甚至還會直接參與任命教皇。而教皇本皇則又反過來給皇帝加冕。如此一來,奧托王朝一朝下來,德意誌王國越來越像一個事實上政教合一的國家,而這個國家的第一人,就是世俗皇帝。
很顯然,這種情況已經越來越脫離了羅馬教廷最開始加冕羅馬皇帝的初衷。
換言之,奧托王朝時代完成了“政教合一”的最初探索階段。
以薩克森公國為核心的奧托王朝之後,以法蘭克尼亞公國為基石的薩利安王朝建立。新建立的這個王朝,依然堅持王權對教權的絕對控製。於是,一場教權與王權的較量也就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公元1073年,羅馬教皇格列高利七世(Gregory Ⅶ)頒布了基督教宗教界著名的《教宗訓令》(Dictatus papae)。在這個訓令第十二條中,石破天驚地出現了這樣一行字“可以允許他(教皇)廢除皇帝”。這件事情,顯然已經把教權與王權的矛盾完全明麵化,並且教權一方已經開始先發製人了。
王權一方,得到消息的是當時薩利安王朝的第三位國王亨利四世(Henry IV)。亨利四世此時此刻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實施同薩克森的內戰。權衡利弊之下,亨利四世果斷選擇了暫時隱忍。
公元1075年,已經完美地在戰場上鎮壓了薩克森人的亨利四世勝利歸來。借助勝利餘威,亨利四世迫不及待地和羅馬教廷攤牌了。當時的教皇格列高利七世警告亨利四世不要插手北意大利米蘭城的大主教任命事宜,否則教皇有權行使權力,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亨利四世則毫不示弱,堅持認為無論德意誌本土還是北意大利,都是帝國的傳統疆域。在此疆域內,隻有王權或者皇權才是最高權威。也就是說,這個國家說了算的,是世俗王權,而不是羅馬教廷。
雙方的矛盾迅速激化。
公元1076年1月,亨利四世召集了德意誌王國疆域內的多名主教,在北意大利的沃爾姆斯(Worms)舉行宗教會議。會議宣布格列高利七世被廢掉,會議決議即刻執行。一個月之後,公元1076年2月22日,羅馬教廷做出反製動作。羅馬教廷也決議,所有參加沃爾姆斯會議的人員,包括所有主教也包括國王本人,均被逐出教會。為期一年,以觀後效。
羅馬教廷的決議,顯然在宗教界更加具有說服力。
在一年的觀察期內,願意追隨亨利四世的宗教界人士,基本沒有。而且關鍵是,德意誌王國本來就是個鬆散的封建政治實體,像薩克森公國這樣的地頭蛇多如牛毛。不像法蘭西的集權,也不像英格蘭的憲政萌動,德意誌從一開始就是以原始公有製選舉為主導的一個國家。國王一旦在基督教世界內聲名狼藉,那麽在世俗領域內也即將麵臨破產。而一旦世俗王權不保,亨利四世就會在一夜之間一無所有。身為異教徒,身為一個曾經頤指氣使的國王異教徒,亨利四世的下場令人不敢想象。
原本以為拳頭大有理,結果一場假革命之後,自己反倒成了孤家寡人。
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更加殘酷的是,德意誌諸侯們充分“發揚”了落井下石的精神,這麽好的一舉推翻老大的機會,任誰都不會輕易放過。一年觀察期即將期滿,德意誌諸侯們召集各路人馬,準備於1077年2月2日在德意誌奧格斯堡(Augsburg,在今德國南部)開會。同時被邀請的,還有羅馬教皇格列高利七世。如無意外,屆時亨利四世將會被正式開除出基督教世界。同時,由於亨利四世已經成為基督教世界的異教徒,他手中的世俗王權也將被剝奪。
亨利四世,終於被絕望地推到了懸崖邊上。
萬般無奈,走投無路。
公元1077年1月,亨利四世帶領妻兒老小,風塵仆仆地穿越阿爾卑斯山,覲見教皇。然而由於雙方在過去的一年之中過於敵對,已經並不存在對話的平台,誤判形勢的教皇匆匆忙忙地躲進了一位德意誌藩侯的城堡。這座城堡,被稱之為“卡諾莎城堡”(1)。由於教皇遲遲不肯出來接見亨利四世,國王隻能采取低三下四、痛哭流涕、死纏爛打的招數了。於是在瑟瑟寒風之中,亨利四世隻披著麻布衣服(hairshirt),赤腳站在雪地之中,不吃不喝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夜。到最後,教皇終於從城堡中現身,並且在亨利四世額頭上留下一個吻。雙方的第一輪戰鬥,到這裏也就告一段落。
這件事情,被稱之為“卡諾莎悔罪”(Road to Canossa)。並且,由於這件事情已經讓王權恥辱到了地板以下,所以後世也經常用這個詞,形容奇恥大辱。
然而,宗教層麵的幹戈雖然已經消除,世俗方麵如何收場呢?
原本要利用奧格斯堡會議,準備以官方法律手段一舉拿下亨利四世的德意誌諸侯們,此時此刻陷入了萬般尷尬之中。既然已經成了亂臣賊子,那也就沒有什麽好囉唆的了,一不做二不休,德意誌諸侯們索性又選舉了一位國王出來,這位國王就是來自士瓦本公國,代表當年阿勒曼尼蠻族勢力的魯道夫(2)。
要說,亨利四世雖然落魄一時,但他絕對不是紙糊的,所謂的卡諾莎悔罪或者卡諾莎之辱,也不過是形勢比人強,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權宜之計而已。像亨利四世這種有鐵手腕的人物,絕對不會對這群落井下石之徒善罷甘休,更不用說魯道夫這麽一個山寨貨了。
於是,德意誌內戰爆發了。
這場內戰,一打就是四年,直到亨利四世在戰場上取得絕對優勢為止。
公元1080年,亨利四世對羅馬教廷喊話,要求格列高利七世承認自己為皇帝,並且要求教皇將偽王魯道夫逐出教廷。否則,亨利四世就要如法炮製,另立新教皇。
誰知道,教皇依然強硬如初,他不僅沒有將魯道夫踢出群,反而詔告天下,將亨利四世重新放入教會黑名單,並承認魯道夫為德意誌國王。
同年10月,魯道夫一方戰敗,魯道夫本人戰死。
公元1081年,亨利四世揮師南下,進軍羅馬。
這場戰爭,又打了三年。
公元1084年,羅馬城破,亨利四世廢黜了老教皇,並任命了新教皇克雷芒三世(Clemens Ⅲ)。並且在克雷芒三世的主持治下,亨利四世加冕為帝國皇帝。
公元1106年,半輩子都在同羅馬教廷做鬥爭的亨利四世與世長辭。繼承他衣缽的,就是他的兒子亨利五世(Henry V)。
亨利五世在亨利四世生前,就已經夥同羅馬教廷和德意誌諸侯反對他的老爹亨利四世,可一旦亨利五世坐在了他老爹的位子上,則重新走上了與羅馬教廷和德意誌諸侯勢不兩立的老路。
又是十幾年的打打鬧鬧,時光來到了公元1122年。
這一年,亨利五世與羅馬教廷在沃爾姆斯達成和解協議。對,你沒有看錯,這個沃爾姆斯也就是近半個世紀前,亨利四世開會反對教皇的同一個地方。《沃爾姆斯協議》(Concordat of Worms)的主要內容,是王權放棄部分敘任權,並且教權也會在將來充分尊重王權。所以,這個協議說起來算是一次大妥協,協議的簽訂也並不等於王權與教權較量的終結。充其量算是羅馬教廷贏回了一部分的神職任命權力。鬥爭雙方,各自分別在協議中找到了自己可以暫時生存的舒適區,並且也為將來可能的攤牌創造了法理基礎。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