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得起放不下的趣味史(套裝共18冊)

錢惟演:亡國之後,人生隻剩如履薄冰

01

公元978年,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

在皇城附近一個別墅的二樓裏麵,吳越王錢俶愁眉不展,望著南方,仿佛望見了自己在杭州的宮殿。

來到東京汴梁城已經三個月了,宋太宗趙光義還是沒有放他歸國的意思。

前幾天,多年隱居華山的神仙丁少微來到開封,趙光義特意安排錢俶和他見了麵。丁少微贈了幾粒丸藥給錢俶,說是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延年益壽又有什麽用?錢俶這時候隻想死,不想活。

正所謂“君王死社稷”,身為一國之君,眼看國破家亡,卻不能拚出一命去死,這很可悲。

但錢俶又是一個怕死鬼。

三年前,那時候的皇帝還是宋太祖趙匡胤,錢俶就在東京開封住過一段時間。有一次酒後,借著酒勁,他假裝出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說,從此我就住在這東京不走了。

趙匡胤淩厲的眼神看向錢俶,半晌才答,放心吧,我不會扣住你的,隻要你不負我,我就不會負你。

沒幾天,趙匡胤就放錢俶歸國了,還贈給他一個鑲著金邊的箱子。

這讓錢俶感動不已。他激動地許願,三年之後會再來朝貢。

離開了東京,在車上,錢俶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箱子,那裏麵滿滿地全是大臣們的書信和奏折,反複說的都是一件事:扣押錢俶,吞並吳越國。

從此,錢俶死心塌地跟了趙匡胤。隻是想不到,皇帝輪流做,三年之後他再來東京,遇上的卻是趙家的老二,趙光義。這趙光義每天隻是殷勤接待,卻隻字不提讓錢俶回家。

中午的時候,心腹大臣崔仁冀來了,錢俶懊喪地對他說,咱們這怎麽辦呢,趙光義這是怎麽個意思?

崔仁冀說,事到如今,已經很明顯了,趙光義這是要咱們納土歸降,看來咱們這吳越國要送給老趙家了。

錢俶說,不會吧,我一直都小心侍奉大宋朝,他們沒有理由要收了我的國家。

崔仁冀說,就在剛剛,清源軍節度使陳洪進已經將他的漳州、泉州全部貢獻了,漳泉二州十四縣、十五萬戶百姓、一萬多名士兵的戶籍本冊已經交到了趙光義手中,現在,他們正在擺宴慶祝呢。

忽然,皇宮那邊傳來陣陣禮炮聲,那應該是歡慶的禮炮吧。

錢俶心如刀割。他的家業,那可是曆經了幾十年滄桑,在五代人的努力下才掙得的。三千裏錦繡河山,十萬名披甲戰士,難道就這樣輕易送給趙光義?

他思來想去,決定給趙光義寫一個奏折,請求罷黜宋王朝封給他的吳越國王稱號,並解除他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職銜,他會停止書詔不名之製,歸還兵甲。

錢俶什麽都不要了,隻求回家,但趙光義的回複仍舊隻有兩個字:不許。

意思是你要繼續擔任吳越國王,兼職天下兵馬大元帥,我大宋朝軍隊的大元帥就是你。你要繼續享受你的特權,可以帶武器上殿,給我寫信不用寫自己的名字。

幹什麽都行,但是,不準回家。

錢俶心涼了,什麽都說不出來。

五月,錢俶獻其兩浙諸州,凡得州十三、軍一、縣八十六、戶五十五萬六百八十、兵一十一萬五千三十六。丁亥,封錢俶為淮海國王,其子惟浚徙淮南軍節度使,惟治徙鎮國軍節度使。(《宋史》卷四)

這一年的五月,錢家全族帶著家產、親眷來到了開封,從此成為大宋朝的百姓,吳越國也被大宋吞並。

在這一行隊伍裏,有一個小孩子,年十六歲,名叫錢惟演。

02

錢俶獻出了自己的國家,趙光義自然大大有賞。他封錢俶為淮海國王,其子錢惟浚任淮南軍節度使,錢惟治任鎮國軍節度使,當時錢惟演雖然才十六歲,也被封為右屯衛將軍。雖然身居高位,但錢惟演越來越深刻地知道,自己的國家已經覆滅了。

那時的錢惟演是一個文藝青年,愛好文學創作,頗有才名。他的才氣大到連宋太宗趙光義都聽說了,還專門出題考他,他臨場迅速寫了一篇文章,如此急智讓趙光義大加讚賞。

到了宋真宗時期,錢惟演的文學才能得到了更大的發揮。當時,北宋政府準備編寫一套包含曆代君臣事跡在內的百科全書式巨作,名為《冊府元龜》,為此召集了一批文人學者,領頭的是一個曾經的神童——楊億。

在被召集起來的這班人裏麵,錢惟演算是佼佼者。

因為要寫書,而且是奉皇帝之命,這幫人又是一群高官,自然生活優渥,意境閑暇。他們在皇家藏書閣裏整日聚會,編寫條目,無聊的時候就寫詩。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皇家藏書閣裏麵的詩句慢慢地流傳出來,立即成為當時最熱門的流行歌曲。

眼看知名度越來越高,楊億幹脆將這些詩歌編輯在一起,印刷出版,命之曰《西昆酬唱集》。詩集名字的出處是西周典籍《穆天子傳》中的一句話:“天子升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至於群玉之山,先王之所謂冊府。”皇家藏書閣是帝王藏書之地,就像是西方昆侖群玉之山為藏書之府,所以楊億簡稱藏書閣為“西昆”。

《西昆酬唱集》主要收集了楊億、劉筠、錢惟演三個人的詩歌,此書一出,熱銷全國,流行海外,在當時還形成了一個新的詩歌風格——西昆體。西昆體影響了北宋文壇三十年,一直到蘇軾、歐陽修等人出現,文風才再次得到突破。雖然後人對《西昆酬唱集》總體評價不高,但在當時,這些人確實開創了一個時代。

《西昆酬唱集》統共收錄兩百四十七首詩,其中楊、劉、錢三人的就有兩百多首。另外一個在詩集裏麵偶爾出現的,還有錢惟演的好友丁謂。

沒錯,就是那個曆史上有名的奸相,為中國人民貢獻了“溜須拍馬”一詞的丁謂,不過這時候他還沒有趕跑寇準,接任宰相之職。

《西昆酬唱集》裏麵有好多命題詩,比如《始皇》。仔細體會錢惟演的身世,會覺得《始皇》裏麵的意味非常曲折:

天極周環百二都,六王鍾鋸接流蘇。

金椎漫築甘泉道,匕首還隨督亢圖。

已覺副車驚博浪,更攜連弩望蓬壺。

不將寸土封諸子,劉項由來是匹夫。

還有一首他作的《荷花》:

水闊雨蕭蕭,風微影自搖。

徐娘羞半麵,楚女妒纖腰。

別恨拋深浦,遺香逐畫橈。

華燈連霧夕,鈿合映霞朝。

淚有鮫人見,魂須宋玉招。

淩波終未渡,疑待鵲為橋。

有意思的是,楊億還收錄了兩首錢惟演的《淚》,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家在河陽路入秦,樓頭相望祇酸辛。

江南滿目新亭宴,旗鼓傷心故國春。

仙掌倚天頻滴露,方諸待月自涵津。

荊王未辨連城價,腸斷南州抱璧人。

其中“江南”一句,實在不能不讓人有所聯想。父親已逝,故國難回,錢惟演的那種傷感已躍然紙上。

錢惟演在故國傷痛中苦悶掙紮,丁謂卻野心勃勃地越爬越高,最終自己做了宰相。錢惟演慢慢和丁謂套上了關係,他讓自己的兒子錢曖娶了丁謂的女兒,兩人成了兒女親家。

03

可是,錢惟演還是擔心自己亡國之君的後裔身份,唯恐某日被賜毒酒。

當時權傾朝野的是皇後劉娥一家。

劉娥原來是街頭的雜耍藝人,丈夫龔美是一個銀匠。她在走街串巷的時候被一個叫趙恒的皇子看中了,偷偷娶回家做了小妾,後來趙恒變成了宋真宗,劉娥曆經磨難終成了皇後,前夫龔美則搖身一變成了劉娥的哥哥,改名劉美,官至虎捷都指揮使,領嘉州刺史之職。

為了讓自己的命更有保障,錢惟演再次攀上高枝,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了劉美。

這一段時間,是他生命中最順利的時期,雖然有很多大臣極力打壓他,但是有劉娥當靠山,他總體上是在步步高升。

打壓他最狠的就是寇準,寇準說得很直白:“丁謂、錢惟演,佞人也。”還有宰相李迪,他向真宗告狀,說丁謂欺上瞞下,玩弄權術,拉攏包庇林特、錢惟演,打擊忠臣寇準。林特的兒子在任上未經審理濫用刑罰致人死亡,卻至今逍遙法外,寇準無罪而遭貶斥。奸臣錢惟演是丁謂的姻親,曹利用、馮拯結黨營私,禍根都在丁謂身上。

但他們的彈劾都沒有起作用。到了後來,真宗去世,劉娥把持朝政,錢惟演繼續往上爬,一直做到樞密使,距離宰相之位僅一步之遙。

這時,他春風得意,著作頗豐,寫有《逢辰錄》《金坡遺事錄》《典懿集》等文集。

又過了幾年,宋仁宗親政,劉娥逐漸退居幕後,丁謂首先遭了殃,被貶廣東崖州。

緊接著就是錢惟演,所幸他的裙帶作用又救了他——他兒子這次娶了仁宗郭皇後的妹妹,加上錢家畢竟是當時的幾大世家之一,最終他去了洛陽,當了西京留守。

洛陽是舊都,被稱為西京,經濟上的繁華不亞於東京開封,卻遠離政治的煩擾。在這裏,錢惟演終於逃離了政治傾軋,與一幫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交上了朋友。

這些年輕人都是剛剛經過科舉考試選拔的精英,正是朝氣蓬勃的時候。比如其中有個人叫歐陽修,在當年的廣文館試、國學解試中均獲第一名,最終的殿試因為銳氣太盛被仁宗皇帝唱十四名,位列二甲進士及第。另外還有梅堯臣、尹洙、謝絳,皆是當世才子。

錢惟演和這些人天天在一起飲酒作詩,遊山玩水。有時候政務繁忙,他就會說,你們去玩吧,隻是回來後寫些好詩讓我看看。

錢惟演還和這些年輕人一起切磋交流學問。他們都是酷愛讀書的人,每日翻閱古籍,引經據典,樂此不疲。歐陽修驚訝於錢惟演讀書的勁頭,後來回憶說:“錢思公生長富貴,而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

錢惟演作為前輩,對這些後生很是照顧。一天,洛陽城大雪,歐陽修和謝絳相約去嵩山龍門遊玩,走到半山上雪越下越大,兩個年輕人都有點驚懼,怕時間一長堅持不住,正猶豫的時候,忽然看到遠遠的山道上,皚皚白雪之中一隊人騎馬踏雪而行。等那隊人馬走近了,他們才知道,原來是錢惟演派來的廚子、歌姬帶著食物和美酒來侍奉他倆。

好日子過了沒兩年,錢惟演再次遭到彈劾,免去西京留守,被貶隨州,年邁的他不得不離開洛陽。

臨行前,歐陽修、梅堯臣、尹洙、謝絳等人為他送行。酒宴之上,錢惟演心情低落,寫下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一首《玉樓春》: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

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據說,當時有一個年邁的歌姬在附近伺候,聽到錢惟演讓歌姬開始唱這首新作《玉樓春》,那年老的歌姬非常驚恐,說:當年,你父親吳越王(錢俶)臨近去世,曾做過一首《木蘭花》,和這個曲調幾乎一樣啊!

她說的沒錯,《玉樓春》就是《木蘭花》,兩個詞牌除了名字不同,曲調節拍全都一樣。

也許這就是個預兆。一年之後,錢惟演去世。

04

錢惟演死後,許多大臣認為他是奸臣,且有貪汙行為,因此根據《諡法》“敏而好學稱為文,貪而被撤職稱為墨”這一條,向皇帝請贈諡號“文墨”。

錢氏家屬上訴,仁宗命人重新議定。後來查清錢惟演沒有貪汙等劣跡,根據《諡法》“追悔前過曰思”這一條,改諡“文思”。1045年,錢惟演之子錢曖再次上訴,又改諡為“文僖”。“僖”也不是好詞,是混吃等死無所建樹,但也沒有大錯的意思。

錢惟演出身帝王之家,卻一生命運多舛,令歐陽修、梅堯臣等人追念不已。歐陽修後來非常喜歡用《玉樓春》來表達朋友之間的離別之苦,比如他的名篇《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不知道他在寫到“洛城花”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曾經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