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姬之亂

公元前660年的冬天，晉獻公十七年，晉國絳都城外一片巨大的空地上，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閱兵。一個年輕人站在統帥的戎車上，正在檢閱晉國的上、下兩軍。數百輛戰車、兩萬五千名士兵黑壓壓地矗立在地麵上，這是晉國全部的軍事力量，在當時是一個恐怖的暴力機器。

統帥的戎車開始驅動起來，年輕人開始檢閱大軍了。給這位年輕人駕車的車禦叫狐突，車上負責近戰格鬥的車右是先友，年輕人就站在車上尊貴的左側位置。緊隨統帥戎車後有輛副車，上麵梁餘子養當車禦、罕夷當車左、先丹做車右。軍陣前麵站著羊舌大夫，他是檢閱的總指揮。

每當戎車從一個方陣前麵經過，方陣都會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所有人都把這個年輕人奉若神明，這個年輕人正是晉獻公的嫡長子——太子申生。圍著申生轉的這幫人，全都是晉國地位顯赫的大卿族，也都是太子黨。

作為晉國全軍的統帥，如此威風凜凜地檢閱部隊，太子申生本應無比驕傲。然而申生臉上卻露出無盡的哀愁，身邊的卿大夫也心有焦慮。因為太子申生閱兵結束後，將統率全軍攻打赤狄。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全國軍隊悉數出去打仗，這是多麽重要的事情，而作為晉國一把手的晉獻公，卻讓這次出征變了味！

春秋時，但凡主帥領兵出征都要去太廟接受命令，再去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接受祭肉。有了祖先與土地神的保佑，才能率軍出征，然而作為統帥的太子申生竟然什麽都沒有做。

更搞笑的是，本應該鮮衣怒馬、盔明甲亮的統帥申生，卻穿著父親賜予的一件左右兩色衣服，戴著一塊金玦。衣服看上去很滑稽，就像現在小醜穿的衣服；腰間佩戴金玦更不合適，因為按照禮製，金玦不是太子佩戴的飾物，金表示寒冷，玦暗示決絕。在此之前，大臣裏克曾為太子領兵的事，專門找晉獻公諫言。

裏克說：“國君，太子是長官宗廟祭祀與社稷大祭的人，所以稱為塚子。太子是國本，不能領兵作戰。請國君放棄太子領兵為好！”

晉獻公聽完後，回了裏克一句話，讓裏克徹底震驚了：“我有那麽多兒子，還不知道以後立誰做國君呢！”

聽完這句話，裏克內心翻江倒海，他趕緊退了下來。裏克作為晉獻公的股肱之臣，內心還是挺喜歡太子的，他認為太子宅心仁厚，內政外交都是一把好手，太子在晉國卿大夫中，也擁有大量粉絲團。晉獻公竟然動了廢太子的心思，這讓裏克為太子申生的命運感到擔心。

太子申生也察覺到了一些異樣，裏克見到太子後，還是盡量安慰他，讓他不要多想。

其實晉獻公早就有廢太子的想法，他讓太子申生領兵是有意為之。捧得越高，摔得越疼。作為親生父親的晉獻公，他不怕兒子申生會起兵造反，因為他深知申生忠厚、人善，即使受到天大的委屈，也會忍辱負重地完成使命。

其實晉獻公原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子。立這個兒子當太子，也不是自己的本意。

十九年前，晉武公剛被周天子正式確定為合法的晉國國君後，年邁的晉武公為了擴大政治影響，迎娶了霸主齊桓公的一個女兒齊薑（這個齊薑不是晉文公的夫人齊薑）。齊國公主在春秋時，那都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大美女。可惜晉武公歲數大了，身體各方麵能力不行了，晉武公滿足不了齊薑。齊薑就幹起了齊國公主經常幹的壞事——通奸。給晉武公戴綠帽子的正是他的兒子晉獻公。

晉獻公當時還是太子詭諸。齊薑懷孕時，晉武公正巧死了，不然這奸情敗露，詭諸能不能活著繼位都是個問題。

後來齊薑生下了申生。當時齊桓公在中原地區如日中天。為了討好齊桓公，晉獻公便立齊薑為夫人、申生為太子。這醜事畢竟不光彩，晉獻公經常被全國百姓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對象。可為了政治利益，晉獻公也隻能厚著臉皮去做。

晉獻公在與齊薑私通之前，已經有了兩個小老婆。這兩個小老婆是從狄人那娶的一對姐妹。姐姐生了重耳，妹妹生了夷吾。重耳與夷吾的母親都是蠻夷，更沒有齊薑背景強大，所以這兩人的母親始終無法扶正，這二位公子隻能算是庶子，君位自然與他倆無緣。這對姐妹的父親狐突和兄弟狐偃、狐毛，也隨著她倆來到晉國，並擔任官職，後來狐家還成為晉國的名門望族。

太子申生出生沒幾年，母親齊薑就去世了。沒有娘的申生和兄弟重耳與夷吾關係處得不錯，這三個人都很賢能，在國內名聲不錯。庶子沒想奪嫡子之位，嫡子也沒有防範庶子，這樣純真的兄弟情在當時兄弟相殘的晉國，簡直就是泥石流裏的一股清流。

但是申生畢竟是沒有媽的孩子，沒媽的孩子是根草。申生即將遇到所有沒媽孩子的天敵——後媽！這位後媽叫驪姬，這人心狠手辣，將會像百草枯一樣，滅了申生。

公元前672年，晉獻公為了搶地皮，要進攻蠻夷驪戎。當時，打仗之前都要例行公事占卜一下。

那時，上到國君，下到百姓，有事沒事都要占卜一下，看是凶是吉。那時候的占卜，可不是街頭騙術，而是一門深厚的學問，涉及八卦相術、陰陽五行等知識，很多諸侯國都設置專門占卜的官員，有的還是學識淵博的史官兼任。

這次替晉獻公占卜的人叫史蘇，他是春秋第一神算子。他總共為晉獻公做了兩次重要且精準的預言，但晉獻公都沒聽進去，害得晉國遭殃。這一次占卜攻打驪戎的結果，是史蘇第一次為晉獻公占卜。

神算子史蘇拿出一個烏龜的腹甲，這個腹甲之前就磨刮平了，上麵有個鑽鑿出的孔。史蘇恭敬地向腹甲詢問這次攻打驪戎，會有啥結果。接著他用火在腹甲孔中燒出裂痕，火焰灼烤龜殼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慢慢地腹甲上出現了裂紋。史蘇將龜殼從火中取出，盯著這裂紋看是什麽兆象。

史蘇思考了半天，嚴肅地對晉獻公說：“這是凶兆，勝而不吉！”

晉獻公聽完後很不高興。作為君主，萬事都在自己掌握中，他已管不了那麽多了，軍隊都準備好了，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晉獻公攻打驪戎這一仗，大獲全勝，殺死了驪戎國君驪子。開疆擴土是正事，但是個人私事也要兼顧。已死國君驪子的一對女兒很漂亮，喜歡異域風情的晉獻公，直接就把這姐妹倆帶回去了，禍根由此種下。

晉獻公特別喜歡這對姐妹裏的姐姐驪姬，在驪姬還沒有給自己生下孩子的時候，就立她做夫人。驪姬很爭氣，為晉獻公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叫奚齊。驪姬的妹妹也不賴，也給晉獻公生了一個兒子，叫卓子。

其實驪姬內心深處充滿了對晉獻公的仇恨。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國家被滅、父親被殺，這一切都是晉獻公幹的。不要小看一個女人的力量，一旦她背負起國仇家恨，她所爆發出的能量是駭人的。驪姬要反抗命運，她要複仇，她要讓晉獻公家破人亡，要讓自己的孩子登上晉國國君的位子。

可是驪姬知道，想要幹掉申生、重耳、夷吾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不得不麵對一個強大的對手，這個對手叫“師保”集團。從西周建國開始，曆代周天子都很重視家裏孩子的成長教育問題，尤其是太子出生後，都會為他配備太師、太保。太師教太子學習，太保則是太子的保育人員。後來，就連公子們也配備了師保。別以為這些人隻是教小孩算算術、幫他們換尿布，他們可是這些孩子長大以後角逐權力的幫手，是他們的政治後盾。但凡太子、公子們的黨羽都可以算作師保集團的成員。

太子申生、重耳、夷吾各自的師保集團裏麵，很多人都是熟人、朋友，甚至是父子。閱兵時給申生駕車的狐突、車右先友，他倆是太子的人，同時也和重耳、夷吾的關係不一般，狐突是重耳與夷吾的外公。當年狐突的兩個女兒嫁給晉獻公，狐突便隨女兒來到晉國做官。公子重耳的兩個心腹狐偃、狐毛是狐突的兒子。先友又和重耳手下的大將先軫是同族。

要想挑戰三公子與其後麵盤根錯節的“師保”集團，對於驪姬來說，難度可以說是史詩級的。但是她最後竟然將這三位公子全部扳倒了。她的秘籍就是，吹枕邊風，打小報告，想盡一切辦法搞定老公。

驪姬首先賄賂了晉獻公身邊的寵臣梁五與關東五。他們二人都屬於見錢眼開的人，這兩位奸人的組合，誕生了中國沿用兩千多年的罵人高頻詞匯——二五。驪姬與“二五”輪番向晉獻公進言，讓三位公子不要在絳都待著，去別的城市居住。晉獻公也不傻，他知道驪姬的心思，想把三個公子趕出權力的核心。他為了討老婆歡心，就順水推舟，讓太子申生去曲沃，重耳去蒲邑，夷吾去二屈。

三位公子分別去了三個城市，等於變相分封出去，通常隻有小宗才會被分封出去，這讓他們三個喪失了大宗的繼承權。

驪姬的計劃初步得逞，她還要落井下石。太子申生作為她的重點打擊目標，變相分封出去成為小宗還是不夠的。小宗畢竟還是在公族裏，她要讓申生成為卿族，徹底脫離王室。驪姬拚命向晉獻公吹枕邊風，麵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晉獻公毫無抵抗能力，被驪姬操縱著走。

就在晉獻公組織二軍的時候，他把太子申生任命為下軍統帥，並且安排申生帶兵去攻打赤狄，這就有了開頭那一幕。有人會說，太子執掌兵權是好事啊！誰也不敢招惹太子，太子要是不滿意，可以直接推翻父親晉獻公。

這種想法大錯特錯。首先晉獻公了解申生，他是個看重忠孝的老實孩子，不敢也不會造反；其次申生身邊的太子黨，都是跟在自己身邊發家致富的，他們也不敢把致富領路人弄死。晉獻公讓申生領兵打仗，玩的是領導打擊下屬的老把戲——明升暗降。春秋時，有一句話叫“非卿不領兵”，意思是，不是卿大夫，是不領兵的，隻有國君或者卿大夫才率兵出征。申生現在擔任軍隊統帥，又領兵出征，他不是國君，那就是卿大夫。就這樣，申生身份由公族被降級到卿族。

申生打仗是把好手，但是情商卻極低。他是個愚孝的好孩子，明白晉獻公與驪姬的不良企圖，但是他還是忍辱負重地為晉獻公打仗，並且每戰必勝。滿朝卿大夫們看著太子申生如此可憐，內心充滿對申生的同情，對驪姬充滿了仇恨，但是打狗還得看主人，礙於晉獻公的威信，卿大夫們不敢發作，隻能忍著。

公元前656年，驪姬要收網了。有一天驪姬對申生說：“國君夢到你母親齊薑，讓你去祭祀她。”申生回去祭奠了母親，回來的時候把祭酒與祭肉獻給晉獻公品嚐。碰巧晉獻公外出打獵，這祭酒祭肉就放在宮內，於是驪姬有了可乘之機，她在酒肉裏下毒。

晉獻公打獵回來之後，驪姬提醒他小心酒肉有毒。估計是驪姬在酒肉裏下了什麽強酸強堿之類的東西，晉獻公把酒灑到地上，地上就起了化學反應，鼓出一個小包。晉獻公把肉給動物和近臣吃，均立馬斃命。

早已心生殺機的晉獻公不管這到底是不是太子申生幹的，隻要是能除掉申生的借口就可以了！他立馬派人捉拿申生，申生趕緊逃亡到曲沃。隨後晉獻公派大軍圍城。

但是大軍隻是在城外圍著，並沒有攻城。晉獻公並不想直接動手，所以他讓軍隊就在城外等，等城內的申生自我了結。

到了人生最後關頭的申生，滿腦子依然是忠孝節義。有人勸申生去向父親解釋，自己是被驪姬陷害的。但是申生說的話，卻讓人無語：“我如果去向父親說，我是被驪姬陷害的，那麽驪姬就會獲罪。父親失去驪姬，會不高興的。他不高興，我也會難過的。”愚孝透頂的申生哪兒知道，晉獻公和驪姬早就想置他於死地，他們之前缺的隻是殺他的借口而已。

申生旁邊的人，已經對他無語，不想再和這個呆子辯了，趕緊說：“太子殿下，你趕緊逃跑吧，保命要緊，我們來掩護你！”沒想到申生說了一句讓周邊人想死的話：“如今國君，沒有查清我的罪，我背著弑父的罪名跑了，誰會接受我！”遇到這位愚忠愚孝的太子，他周邊的人死的心都有了。

周曆十二月二十七日，自知難逃一死的申生自殺了。申生的故事，可以警示家長，教育孩子不能隻向他灌輸光明正義的一麵，也要讓他接觸人性黑暗醜陋的一麵。人生就是在行走江湖，隻有深知社會黑白兩麵，才能平安生存。

太子都被晉獻公弄死了，庶子重耳與夷吾也趕緊跑路了。晉獻公殺紅了眼，為了確保驪姬的兒子奚齊在繼位後沒有一個競爭對手，他派兵追殺重耳與夷吾。好在這兩個人命大跑得快，沒被殺死。

最終驪姬為兒子奚齊掃除了競爭對手，奚齊被晉獻公立為太子。驪姬看似是最終的贏家，其實她徹底輸了。她在打擊申生、重耳、夷吾的時候，把這三人背後的師保集團全得罪了，得罪了師保集團就是與整個晉國卿族為敵。現在晉國上下，公族隻有晉獻公、奚齊、卓子三人。而卿族如同隨時會爆炸的炸彈，隻要晉獻公一死，必定反撲報仇。

公元前651年，晉獻公快不行了。臨死前，晉獻公將奚齊托付給心腹大臣荀息。荀息是個忠厚的老實人，晉獻公希望他能忠貞地輔佐奚齊。

九月晉獻公一死，卿族集團就開始複仇了。十月，以裏克為首的卿大夫們把奚齊殺死在服喪的房間內。托孤大臣荀息沒辦法，隻能立驪姬妹妹的兒子卓子為君。十一月，裏克與卿大夫們直接把卓子殺死在朝堂上，並用鞭子把驪姬活活抽死。荀息見沒有完成晉獻公的臨終托付，也自殺了。

現在晉國王室還活著的，隻剩逃亡在外的重耳與夷吾。整個晉國公族，已經成為瀕危族群了，再不拯救就要跟恐龍一樣滅絕了！很快，卿大夫們開啟了拯救董事長的“拯救計劃”。

與此同時，聽說晉國內亂，秦穆公覺得現在正是秦國東進、重回東方的大好時機，因為他們已經被周王室流放數百年了，所以果斷參與“拯救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