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禮啊
公元前594年,就在晉景公帶領晉國從邲之戰的陰影裏走出來的時候,小國魯國的大夫們都在喊:“國君,非禮啊!”
大夫們並不是遇到了變態的國君,而是因為魯宣公設計了一套超前的稅收製度。
這一套製度,讓魯國所有大夫都感覺到不符合禮製,一致認為這是“非禮”,因為國君要繞開他們直接向老百姓收稅。
這就是我們中學曆史教材上怎麽都繞不開的必考知識點——初稅畝。
魯國是西周初年猛人周公旦的封國,一直秉持具有周朝特色的封建製,到處都是大夫的封地,每個大夫都把自己的封地建成獨立的小王國。
魯宣公雖然是國君,可是手底下的大臣們都不怎麽尊敬他,最慘的是,魯宣公下麵有兩大勢力,一派是東門襄仲,另一派就是“三桓”(魯桓公的三個兒子的後代,統稱為“三桓”)。這兩派經常火並,魯宣公隻能當吃瓜群眾,在一旁看熱鬧。
幾大家族打歸打,但麵對強敵齊國時,還是空前團結。誰都知道,魯國就這麽大,對外不團結,分分鍾就會被齊國吞並。
啥事管不了的魯宣公,也是有上進心的,不想手下一幫子人在自己麵前吆五喝六的,於是,他要奪權!
魯國是股份製公司,奪權就是內部股權之爭,誰持有的股票多,誰就是老大。過去股票的表現形式是土地,但是善於觀察的魯宣公發現時代變了。
過去魯國股份製公司的生產方式是“井田製”,就是把一塊地分成類似九宮格一樣的九塊地。中間那塊地就是公田,其餘是私田。公司底層員工老百姓,耕種完私田,還要耕種公田,用於供養領主。
無論“井田製”裏的私田還是公田,都是領主老爺的地。隨著時代的發展,生產力的提高,人口的增加,老百姓們不光耕種領主老爺的井田,還搞起了副業,那就是開辟荒地,自己種糧食自己吃。
這開荒的副業一搞起來不得了,由於種的東西都是自己的,老百姓的積極性特別高,很快開荒的副業變成了自己的主業。
魯宣公想從老百姓手裏征收更多的糧食,就發明了“初稅畝”。“初”的意思是開始,“稅畝”意思是不管井田還是開荒出來的地,全部按照土地麵積征稅。隻要你正常繳稅,所有的地都是你的合法土地。
於是我們在中學曆史課堂上,經常會聽到曆史老師說:“初稅畝”標誌著原本領主手上的土地,變成了老百姓的地。君主地位更加穩固,國家朝著中央集權方向發展。
如果這些話讓魯宣公時期的東門襄仲和三桓聽了,這兩派人肯定說:“神經病啊,國君想錢想瘋了啊!”
因為他們覺得手裏的土地神聖不可侵犯,包括國君都不能來自己的地盤上征稅。
要知道從西周開始的封建製,是天子將土地分封給諸侯,諸侯將土地分封給大夫,大夫再把土地分封給士。無論再怎麽分封,天子、諸侯、大夫手上都會留有自己的土地。天子隻會在自己的領地上征稅,不會去諸侯的領地上征稅。同時諸侯隻會在自己的領地上征稅,不會去大夫的領地上征稅。頂多諸侯會給天子一些朝貢,意思一下。
魯宣公想直接去大夫的地盤上征收老百姓的稅,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魯宣公就是一個掛名的董事長,他敢問大股東們要股權,那遇到的阻力是相當的大。
那“初稅畝”到底有沒有施行呢?
很多學完曆史課本的學生,覺得這一製度實施了。但是筆者認為,這是魯宣公的超前狂想,實際上壓根就沒有實施過。我們來看下《左傳》怎麽記載的。
“初稅畝,非禮也。”(初稅畝製度,不符合禮製)
總計就短短六個字,但是信息量卻是極大的。
《左傳》是戰國中前期,魯國史官左丘明寫的。當時,各大強國紛紛進行狂飆突進式的變法,君主爭先建立一竿子插到基層的王權,比“初稅畝”更加激進的稅製在各國實施。那時,誰逆時代潮流,誰就要自取滅亡。
然而作為魯國史官的左丘明,卻寫初稅畝製度不符合禮製。說明這個製度魯國到了戰國都沒有實施過,因而比較敵視先進的稅收製度。
就在“初稅畝”這一新概念提出三年後,魯宣公就死了。他的兒子魯成公繼承了他爸想奪權的遺誌,提出了更加激進的“作丘甲”,是指根據土地數量征兵征糧,這無疑要把大夫手裏的兵權也給奪了。
如果“初稅畝”“作丘甲”真正實施了,魯國國君手裏有兵有糧,將碾壓任何一個貴族。
魯國大貴族們覺得魯國國君這一家病得不輕,已經不是簡單的胡思亂想了。這是妄想症,需要治療。
經過貴族大夫們的不懈治療,在公元前562年,三桓終於把魯國國君的所有財產全部瓜分完畢,大貴族把國君一家從精神到肉體全部治愈了,他們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筆者相信魯宣公是認真做過實地調查的,才提出這個想法。但是任何改革實施都需要有一定的基礎。“初稅畝”太超前了,隻有到了春秋末期,牛耕技術大量運用,生產力空前提高,才有了政策實施的土壤。
初稅畝如同春秋漫漫長夜裏的一道轉瞬即逝的流星,照亮了曆史改革前進的方向。
然而,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春秋後期最先實施改革的反而是各國奪權的大夫們,他們知道自己的崛起得益於封建製,所以悲劇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必須要改革,必須要集權。奪權的大夫們實施的改革,在“初稅畝”的基礎上,更加激進,更為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