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小孩、朋友
尋常人家中,家人突然朝著某個方向的虛空看過去,那麽頂多會聯想到“忘了事”或者“附近發生了什麽”之類的事。
但在一個由巨獸強者,尤其是頂尖巨獸強者組成的家庭中,所有的尺度都被理所當然的放大了。
就像現在,冴子一開口說的就是地球另一邊的事情。
因為她很清楚,這就是白堂鏡的視野。
“鏡,那裏發生了什麽?”
冴子按捺住內心的不安,向身前的白堂鏡輕聲發問。
她很清楚非洲是個何等危險、瘋狂的地方。
那裏是被無數的巨獸強者、野心家犁了一遍又一遍的血土。
那裏是人類這一族群中,最無法約束的混亂與權欲交織的大泥潭。
最重要的是——那是她的兒子第一次離開自己,去“度假”的地方!
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天上,超高濃度的能量尖嘯帶來了仿若實質一般的壓力。
連天空的背景都被染成了炙熱的橙紅。
但白堂鏡的目光卻並沒有放在頭頂。
他依舊饒有興致的觀望著非洲的方向,並且對冴子說話。
“嗯......學姐,我曾經預想過,會有人首先破除掉在內心之中對我的恐懼。”
“這是肯定會發生的事,再強大的力量也壓抑不住強者們炙熱的欲望。他們越是怕我,欲望的火苗反而就越是旺盛。因為我對他們的彈壓本身,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最終形態。越是顯露權威,追逐者們就越是追逐權威。這很正常,非常正常。”
“強者,本就是為了自己的力量和欲求,能將一切踐踏的東西。現在,‘強’的具現化就在眼前,他們又怎麽可能放棄那追逐之心呢?”
風衣的下擺在風中飄搖,白堂鏡的神情沒有倨傲也沒有自謙,隻是平鋪直敘的描述。
在說到強者們最終會摒棄對於自己的忌憚與恐懼時,不論是白堂鏡本人還是冴子,都顯得十分平淡。
這本就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情況。
甚至沒有多放上去一分精力的價值。
但說著,白堂鏡卻話鋒一轉。
那說話的神情語氣卻好像......突然在動物園裏看到了長相奇怪的猴子。
很有趣、很出乎意料,但是沒有感覺到一點威脅。
“但是我怎麽也沒想到,最先出言不遜的居然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蠢貨?!”
天上,迦樓羅的【泰坦威裝】再一次淩壓地表。
已經凝固的黑曜石再次融化,而白堂鏡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一具活靈活現的拉頓冰雕就再次凝結。
男人的表情有些好笑,並不是針對天空之上再次被無聲無息切成細雪的冰雕。
而是對萬裏之外的大陸上,那出言不遜的某人。
在他的預想中,強者們對自己“無理要求”的反抗,應該慷慨激昂、應該壯懷激烈。
應該合縱連橫、集結所有蠢蠢欲動的人們。
然後再殺出一個堅毅果敢,嗜強如命,哪怕是正麵與自己對轟也絕不會皺半下眉頭。
反而心血澎湃,酣戰不休的強者。
他應該壓服所有的刺頭,然後窮盡智慧與氣魄,將他們擰成一股繩、一根矛頭。
最後,他們的勢力與力量會將整個世界拖入血與火的戰爭之中,朝著自己的胸膛捅過來才對!
到那時,也將是自己重新鎮壓、清理整個世界的,一個“夠格”的舞台。
白堂鏡這十年來的所有修行和行動,也一直都是朝著“以一人之力,鎮壓整個世界”的規格去的!
但現在?
......這什麽臭魚爛蝦?!
他甚至沒資格察覺自己質變過後,放置在他身邊的念氣!
我無法覆蓋半個地球三十億人,但我還能放著非洲大陸上的十個頂尖人物不管不成?
他不是蠢,他隻是不願意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在力量上和他拉開這種連察覺都沒資格察覺的差距。
而這種“不願意相信”在白堂鏡眼中,和愚蠢並沒有太大差別。
“用不著擔心,學姐。”
男人語氣平淡的寬慰著。
“他沒資格過得了山姆那關。”
“小正,也不會在隻有這種器量的人身上栽跟頭。”
冴子的心放下大半,白堂鏡的估計就是她信心的來源。
現在的些許不安,是身為母親的本能。
“我......希望如此。”
紫發美人如是說。
~~~~~~
“蕪湖!”
白色外套、短褲的黑發男孩,走在人來人往毫無秩序,汽車鳴笛不斷的嘈雜街道上,反而像是解開了束縛的歡快小馬駒一樣。
人類的心理,總是有所偏好的。
在喜歡,或者熟悉的環境裏總是更容易感到高興。
白堂正對於維克羅的奢華宮殿群沒什麽喜好。
也就是剛剛見到的時候,因為沒見過的建築風格而覺得新鮮罷了。
他在日之本的家雖然僻靜,占地也不大,但真要是說內在價值......
每一塊木地板都被當世強者自然逸散的念氣洗練過,每一項科技造物都是實驗室級的技術驗證機。
這才是現在這世道,堪稱“貴不可言”的裝飾。
與之相比,非洲這地界的宮殿群,真就隻能占一個“新鮮”。
而在宮殿群中,普通人謹小慎微,伏低身段的模樣也讓小小的白堂正渾身不舒服。
反而是非洲這裏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雜亂街道。雖然第一眼看上去讓小朋友反感。
但是自宮殿群裏那從普通人的言行之中,無形散發的壓抑氛圍裏出來後,這種煙火氣息反倒是讓他舒服。
山姆披著一大塊沙漠迷彩的布料,將自己一身的外骨骼和村雨刀罩在裏麵,跟在白堂正的身後。
如果沒有這些打扮,以非洲的風氣,他所過的地方別說煙火氣,基本上所有人都該立刻跑掉或者當街跪下。
你可以說非洲人窮、奸、惡,等等不好的形容詞,但你不能說活到現在的非洲人傻。
他們早就用自己身邊人的血肉,學會了辨別危險。
非洲這個地界,巨獸強者們都巴不得顯耀自己的力量和身份。
所以一大張迷彩布披上來,首先大家就不會再懷疑這是個巨獸強者了。
哪有隱藏自己的強者?這估計是個來找食吃的傭兵。
山姆在這十年裏沒消停過,他幾乎是親眼看著這種風氣成型的人。
所以早就料到了。
隱藏在鬥篷陰影下的嘴唇玩味的翕動著。
“你的興趣還真別致,阿正。這些黑人每天累死累活的做工,累到雙眼發直、步履蹣跚。然後還要在這混亂的交通線上擠成一團,用喇叭摧殘別人、折磨自己,天天如此。真難為你能在這裏感覺到自在。”
至少他們很“真”。
白堂正在蠕動的車流中蹦跳著,心裏下意識的想。
相比在宮殿群裏的普通人,他們很累,但是很“真”。為了“吃飽”這一個簡單的欲望奮鬥,為了“養家”這個簡單的目標拚命。日複一日的痛苦確實看不到頭,但卻什麽其他的都不用想,這就是“真實”。
這就是讓他能夠在混亂的街道上放鬆心神的原因。
——這裏很“真”,很簡單。
就在黑發小孩想要將自己這新鮮的感覺,向自己的舅舅傾訴的時候。
一個黑不溜秋的人影從街道兩邊的店鋪裏,被直接扔到了白堂正的身上。
身影又瘦又小,是一個能夠清楚看見肋骨之間凹陷的黑白混血小孩。
山姆沒有出手,因為他完全沒感覺到威脅,這就是一個被普通人扔出來的力道。
白堂正也沒有躲,理由同樣,並且這小子現在屬於看什麽都新鮮的階段。
瘦小低矮的黑色人影被扔到白堂正的身上,這種軟硬度的對比幾乎就相當於被直接扔到銅牆鐵壁上。
撲通一聲,黑色小個子被彈到地上。
可他也沒哭也沒喊,背後的堅硬觸感估計讓他以為自己撞到了什麽機械,下意識就蜷起身子,滾到一邊。
周圍密密麻麻的行人隻是看了一眼,便漠然繼續自己的腳步,有的則連看都懶得看。
白堂正因為閱曆的不足,現在才反應過來。
這是......弱勢的小孩被欺負了?
他的心裏除了些微的憤怒和憐憫,立刻就誕生出一絲有趣的驚喜。
自己這是終於要行俠仗義了?
可惜並不是。
扔出小孩子的是一個膀大腰圓,係著帶有濃重油汙圍裙的黑人。
看起來,是路邊一家餐館的老板兼大廚。
以白堂正的眼力,竟然一時之間分辨不出究竟是他的膚色更黑,還是那圍裙上的油汙更黑。
他原本扔出小孩子之後,嘴裏罵罵咧咧地就要接著上來揍他。
但是當他看見被殃及池魚的白堂正,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衣著得體,臉上掛著富貴人家才能有的平和笑容,還有一絲躍躍欲試。
然後小小的體格被撞了之後居然紋絲不動。
他立刻臉色一變,行雲流水般順暢地把黑小孩扶了起來,還給他的破布衣裳拍了拍灰。
“你不能怪我心急啊,羅丹。咱們說好了工錢,我都給你一天一結了,你卻還想要帶走一份卷餅給你婆婆。你問問這條街上哪有這種事?”
“那是因為你的工錢從來就隻給......”
沒等黑小孩急切的說完,老板兼大廚就飛快的瞄了一眼旁邊的白堂正,然後從兜裏掏出來一把零錢,不由分說塞到黑小孩破布衣裳的口袋裏。
“好了好了,你一個人照顧婆婆也不容易,卷餅是沒有了,我再多給你一天的工錢,你回家吧,我也要關門了。”
說完,那張還在肉疼的臉努力表現得自然,然後趕緊回到店鋪拉下卷閘門。
“他......不用數數嗎?我看那一堆錢還挺零碎的。”
白堂正撓著腦袋,略有些尷尬地出聲。
反倒是剛得了一把零錢的黑小孩,現在才轉頭,上下打量一番這個把自己硌的不輕的家夥。
這一下硌的可比被打還疼不少。
“他又不傻。”
黑小孩上下打量的目光很明顯,以至於就算是興奮狀態的白堂正,腦筋一轉也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好吧,他自己把自己行俠仗義的情節給泡湯了。
“淅淅索索-給,這是你的。”
黑小孩從破布兜裏認真地數出來一堆零錢,交給白堂正。
衣裳像是寬大的鬥篷一樣,在擺動間顯露出他瘦到見骨的身體。
“不,我不需要這些......”
“你幫我要到了拖欠的工錢,按道理就是該分你一份。你需不需要,看不看得上,都跟我無關。但我必須給你報酬,這是婆婆教我的。”
黑小孩的語氣很堅持,並且有一種窮苦人家特有的執拗。
身上很髒,頭發被剃到露出頭皮,眼神下意識的躲閃。
看得出來,他在麵對一個至少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時,心裏也虛。
和他堅持塞錢給白堂正的舉動形成了反差。
“那萬一......你惹我生氣了呢?剛才那個胖揍你的大叔可是都被我嚇跑了哦!”
“那你就打我好了,隻要你不嫌髒了你的手。”
他並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乃至是生命。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沒什麽珍貴的地方。
所以使用起來也像是破罐破摔。
白堂正從黑小孩的語氣裏聽出了這種思想。
這種思想自他踏足這窮苦的大陸以來,就見了不少次。
也許是出於對接觸同齡人的渴望,也許是黑小孩的怪異舉動讓白堂正好奇。
“這樣吧,你給我做導遊,我想在這個城市裏玩玩,這些錢雖然應該不太夠導遊費,但是我也幫了你一把,就當打折怎麽樣?”
說來說去,白堂正反倒是說的像是對方吃虧了一樣。
這是他剛剛用聰明的小腦瓜領悟出的人情道理。
對於這種恩怨分明的人,以吃虧的名義好像更容易說動對方。
黑小孩之前還有些躲閃的目光,現在像是看大傻子一樣,看著直撓後腦勺尬笑的白堂正,然後輕輕一瞥一直站在身邊的迷彩鬥篷。
他嘴唇囁嚅幾下,最終沒有拒絕。
“我叫羅丹,羅丹·紮維。”
“我叫白堂正!紮維......紮維?你和宮殿總管的名字一樣誒!”
“別妄想了,重名而已,紮維多了去了,那種大人物怎麽可能跟我有關係啊。說正事,你想先去哪玩?先說好,這城裏好玩的地方不是我這種人能去的,我也知道的有限。”
“我外地人,什麽也不知道啊!導遊看著辦。”
“嘖......有錢人。”
兩個小鬼,在擁擠的車流與人流中吵著嘴走遠,兩人的腳步都越發輕鬆。
披著迷彩鬥篷的山姆,從始至終一直看著白堂正的表現。
看著他興致勃勃、看著他尷尬撓頭、看著他為了那渺小到根本不會出現在他生活裏的零錢,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小孩子吵鬧玩笑。
這應該就是對於阿正,最好的“休假”了吧?
山姆在內心這麽想。
可是看著在愈發紛亂的街道上漸行漸遠的兩個小鬼,他原本浪**不羈的眉頭陡然皺起。
外骨骼手掌輕輕撫摸到心口的位置。
那裏剛剛,發生了不正常的**。
“來源是質變還未完成的念氣?這是鏡所說的......‘心血**’?要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思索良久,山姆始終想象不到在這片大陸上有什麽能傷害到自己,又或者越過自己傷害到阿正。
“念氣的質變我還不熟練......八成弄錯了?”
他隻能這麽推測。
隨即,他繼續跟上兩個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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