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
唐·吳兢【貞觀政要】唐太宗謂許敬宗曰:朕觀群臣,惟有卿賢,猶有言卿之過者,何也?許敬宗曰:臣聞,春雨如膏,滋長萬物。農夫喜其潤澤,行人惡其泥濘。秋月如鏡,普照萬方。佳人喜其玩賞,盜賊惡其光輝。天尚且不盡如人意,何況臣乎……臣無羊羔美酒,焉能以調眾口?是非朝朝有,不聽自然無。君聽臣遭誅,父聽子遭折,夫婦聽之離,朋友聽之絕,親戚聽之疏,鄉鄰聽之別。人生七尺軀,謹防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此之謂也。
許敬宗,字延族,初唐杭州新城人。其父許善心,仕隋朝,有氣節,是個後世評價很高的忠臣、能臣。許敬宗繼承了他老爸的才華,五言七律的,《全唐詩》收入了不少。《十八學士讚》說他“抑揚辭令,縱橫才藻”,他的詩有的清雅,有的肥膩,後者大多是奉旨拍馬時所寫。許善心的善心和耿介,許敬宗沒怎麽繼承,所以後人對其評價實在差勁,《新唐書》幹脆把他列為奸臣第一人。
許敬宗爆得奸名的直接證據是當了武則天的黨羽,這本來也夠不上大奸大惡,既然當下的曆史學家把武則天譽為能君明君,許敬宗作為輔臣也難說就壞到哪兒去。不過吾國治史的大都有為帝王唱讚歌的雅好,卻不大肯為區區臣僚哼上兩句。這種現象值得現存的奴才惕醒。
客觀地說,許敬宗羅織罪名構陷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等人,如果不是武則天授意,他也未必去幹。不是不敢,是全無必要。
此人另外一奸恰恰就體現在治史上,許敬宗撰《國史》,把唐太宗好好粉飾了一番,如今看了電視劇懷念貞觀年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得感謝這姓許的,一千多年前給帝王臉上貼的金還沒掉渣,還有人信。不過我要是有弄文字獄的權力就得收拾這幫編劇,把李世民那會兒的治安誇得那麽好,這不是說當下還不如有皇上那會兒嗎?媽呀,**裸地給封建帝王張目。
回過頭來再說許敬宗的父親,許善心不肯歸附被宇文化及砍頭時,虞世基也同時被殺,封徳彝親眼目睹,就跟朋友們說:世基被誅,世南匍匐而請代;善心之死,敬宗蹈舞而求生。虞世南恨不得替兄弟死,許敬宗則手舞足蹈地恨不得立刻跟老爸脫離父子關係,人品高下立判。待到許詩人有份作傳,就把封徳彝往人渣裏寫,“盛加其惡”以報封氏泄露他“蹈舞求生”之仇。
許敬宗的戰友李義府是收錢賣官,他是收錢改史。許嫁女時收了不少彩禮,就把親家寫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宛若諸葛亮;有個叫龐孝泰的武人,征高麗時潰得**,因為使了銀子,許敬宗就把他寫成了一代名將,和武功蓋世的蘇定方齊了名,忠勇無敵仿佛關雲長。許敬宗的兒子娶了尉遲寶琳的孫女,因“多得賂遺”,就把尉遲寶琳他爹尉遲敬德寫得像花兒一樣,尉遲恭幹得不那麽光彩的事皆隱匿不書。李世民感激長孫無忌的傾力輔佐,寫了首《威鳳賦》贈之,這無上榮光也被許敬宗PS到尉遲敬德的頭上。
唐高宗李治要立當時還是昭儀的武則天為後,逼得褚遂良把**這種旁人不敢說的事實都挑明了,被李治轟了出去。躲在帷帳後的武則天跳出來撒潑:何不撲殺此獠!後來她成功了,有許敬宗和李義府這等好奴才,什麽下三濫的事都幹得成。李治征求許敬宗的意見,許舉例說明了立武昭儀為後的合理性,他說老農民趕上收成好,都想換個媳婦啥的,何況您貴為天子,立個皇後不算個事。
史書中稱許敬宗“陰揣帝私”,他看出李治和武則天已經達成了共識,就果斷表態,買下了一支潛力股。後得高宗與武氏倚重,那就是當初投資的分紅。此後許敬宗幫武則天清除異己很賣力,還曾建議高宗把王皇後的親戚子嗣全數削爵,貶為庶民,連高宗都不忍心了。總之許之所為挺孫子的,然而對於帝王來說,這樣的奴才又聰明又聽話,誰家裏養這麽一頭就等於養了條忠犬。
然而當狗也是危險的。因為聰明過頭加上嘴上無德,許敬宗遭貶數次。《國史纂異》中記載,李世民征遼,將士搭好雲梯攻城,城頭之上箭矢飛石如蝗,李勣帶著中書舍人許敬宗督戰,見一將士冒死頭一個爬上城樓,李勣驚歎:這小夥也太勇敢了吧!許敬宗則撇著嘴說:不是勇敢,是沒腦子。李世民聽說了,差點要治他的罪,最後貶官了事。許的另一次被貶很有喜感,發生在一次隆重的喪事上。長孫皇後薨,群臣吊唁,許敬宗看見一隻獼猴披著麻戴著孝噙著淚,一張猴臉含悲忍痛的,就不合時宜地大笑起來。這簡直是大不敬,被禦史彈劾,又是降職處理。
話說那獼猴不是旁人,正是大書法家歐陽詢,“獼猴”的外號來自長孫無忌取笑他的一首打油詩。對於歐陽詢的相貌,李世民曾有過感歎,當時他正在欣賞歐陽詢的書法,看完說:外人要是看到你的字,一定以為你是個大帥哥,可是人和字的差距怎麽這麽大呢?行文至此想起湯顯祖老師的傳說,有一明朝楊麗娟(作者注:影星劉德華的著名粉絲)讀了《牡丹亭》,懷春得不得了,好奇得不得了,覺得能寫出如此淒美故事的作者一定是個梁朝偉式的憂鬱美男,就迢迢千裏去尋找下蛋的雞。到了目的地,見是個胡子拉碴的糟老頭,失望透頂芳心頓碎索性投河而死。可說是史上第一例“見光死”。
歐陽詢醜是醜了點,可人還不錯。書法上的造詣絕高,高麗人來長安,最大的心願就是求歐陽先生一幅字回去。就好像現在的中國姑娘去韓國,最大的願望是刀砍斧削換張臉回來。許敬宗當眾嘲笑歐陽詢,是對死皇後不敬,對活歐陽來說不僅不敬簡直構成了侮辱,遭彈劾被貶官實屬活該。
有唐傳奇叫《補江總白猿傳》的,講的是一個叫歐陽紇的人,妻子被雄性白猿掠走當媳婦,歐陽紇施計救出老婆,數月後其妻生下一個小白猴,小猴長大後以文入仕,還寫得一手好字,光大了歐陽家的門楣。雖然沒提小白猴長大了叫啥名,可歐陽紇就是歐陽詢的親老爹。作者姓氏不知,不過以許敬宗的文才、尖酸和不厚道,有點可疑。
許敬宗身後最值得一提的不是他的詩,而是他與唐太宗李世民的聊天記錄。彼時李世民的言路疏浚得算是不錯,還有些自由言論能達上聽。所以一定是聽到有人說許敬宗的劣跡,才有此一問。
李世民問:朕瞧著滿堂文武就數你最賢,可是怎麽還有人說你人性次呢?許敬宗答:春雨如膏,滋長萬物,農人喜其潤澤,行人惡其泥濘……全文在本文起始處,挺長的,總之話說得相當漂亮,最後的總結陳詞是:“人生七尺軀,謹防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這麽《增廣賢文》的話說出來,皇上也動容了,覺得這老許的“雞湯”怎麽就那麽有哲理呢。以後更用之不疑了。這則著名的聊天記錄告訴我們,想當個奸人也是需要有好口才的,至少不能像職業發言的人那樣,麵對外邦提問,你問東他答西,馬嘴距驢唇萬裏,恨不得扛個“回避”牌子,又失風度又缺氣度,還顯著智商特低。擺明了理屈辭窮還裝得跟自己多麽有理有據似的。於是每一次發布會都讓發言人搞成了一次小規模國恥。
許敬宗的長孫叫許彥伯,幼年就才識過人,許敬宗就此擱筆,把手頭上的工作放心移交。見孫子幹得不錯,許敬宗就跟兒子許昂逗悶子:我兒不如你兒。許昂就指著兒子說:他爹不如我爹。這回答又孝順又謙虛,看上去父子感情不錯其樂融融的。然而……
如你所知,一然而就壞事。暮年的許敬宗富可敵國,把自己的府邸修得廣廈萬間的,還學了嬴政,每棟房子之間以長廊相連,讓女性性工作者們小碎步竄來竄去,方便行**。有一婢女生得粉嫩嬌俏,老許就收了房。他兒子也覺得不錯,於是“子昂烝之”——“烝”的本意為兒子把父親遺下的姬妾收了房,唐時開放,在這種事兒上“子承父業”也屬尋常。可老許還沒死,許昂就烝上了,那還了得,許敬宗暴怒之下就把那女的廢黜,不解氣,又上表將兒子流放嶺南,過了好些年才讓他回來。孫子彥伯倒沒有隔代“烝之”,可還是因為某婢女的一句讒言把孫子也流放幾載。老許輔國可以,修身齊家實在是糟之糕之。
八十一歲,許敬宗卒。負責擬定諡號的袁思古說,許敬宗把兒子流放,把女兒許配給蠻夷,就叫“繆”(作者注:通謬,荒謬、錯誤之意)吧。許彥伯反對,上表說袁思古和許家有過節,他定的諡號不算數。最後皇恩浩**,給許敬宗定了個“恭”,比“繆”好聽多了。但彥伯從此恨上了袁思古,就在半路截了薅著袁就打,袁思古忙說:我這不是為你爸報仇嗎,你還揍我?彥伯停了手,麵露慚色,心想也是,我爺爺幹的那點事兒也確實挺不地道的,咦?我為什麽要說“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