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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嶽

西晉·潘嶽【悼亡詩】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潘嶽,字安仁,後人把他叫成了潘安,西晉人,祖籍滎陽中牟(今河南中牟)。魏晉第一美男子。有關他長得帥的典故很多,《世說新語》中有濃墨重彩的幾筆,比如“擲果盈車”,潘帥每自駕遊,就有狂熱的女粉絲把時鮮水果扔滿白羊小車,一趟回來就能開個水果撈。

不駕車出行的時候,美少年就有遭遇非禮的危險,當時的洛陽女子很開放,“莫不聯手共縈之”,手拉手以玉體為牢,合夥觀賞帥哥潘嶽,眼癮過夠了才肯放他走。另一個故事則反證了潘嶽的美姿容,寫《三都賦》的左思也學潘嶽駕車遊街,卻因為生得醜陋招致滿臉唾液。《晉書》裏說搞潘帥模仿秀的是張載,此人收獲的是一車石頭瓦礫,返家時灰頭土臉,活像個搞拆遷的。

在西晉,潘嶽的文章一流,強過同儕。賈謐的二十四友中,潘嶽居首。潘帥哥最擅是作得一手好哀誄文,當時誰家死了人都請潘嶽作悼亡詩,認為這是給死者最大的哀榮。其實大部分死鬼潘嶽連麵都沒見過,可人家照樣寫得撕心裂肺意切情真如喪考妣,就跟死的是他至親似的。這工作有點像職業哭靈人,哭靈人士修煉得淚腺發達,潘嶽則是天生悲傷逆流成河。他作得最情真意切的一首詩,是悼念妻子的。須知當世四大喜之一便是中年喪妻,潘嶽還傷心得什麽似的,而且這位史上最帥的河南人竟然沒有養個小三兒,真可以被當代官吏鄙視一下子了。

魏晉當然不是太平年代,死人這種事常見,擅寫悼亡詩的潘嶽不愁攬不著活,不過他顯然誌不在此,一雙美目盯著的是上層路線,因此“拜路塵”這個千古汙點就洗不掉了。話說權臣賈謐某日經過潘嶽蝸居的街道,車馬經過時塵土漫天,潘嶽趕忙一揖到地拜下去,直至塵霾散盡才直起腰來。其勇可跟如今在重度霧霾裏跳廣場舞的大媽一拚。此之謂“拜路塵”。

賈謐是誰?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後賈南風是他姨,弑殺高貴鄉公曹髦的賈充是他外祖父,魏晉老牌美男子韓壽是他的親爹,偷香的典故指的就是賈謐母賈午勾搭韓壽的故事。所以本名應該叫韓謐,因其舅父無子,過繼後改名賈謐。當時有個姓賈的姥爺相當好使,仗著賈充的名頭和醜八怪姨媽的寵愛,賈謐勢焰熾盛蟹行宮闈,此後又幫賈後廢掉湣懷太子,不是什麽好鳥。潘嶽拜他的路塵,肯定不是有喜吃沙塵的異食癖,所圖的,自然是一條晉身之階。

民間大多管潘嶽叫潘安,潘嶽的老鄉,某河南教授說那是古人為了押韻而省一字,另有一種說法是:潘嶽字安仁,因為他伺候過賈謐和賈南風,傍權勢而苟安,跟“仁”實在扯不上,就幹脆叫他潘安了。看後人對他的菲薄,這理由似更可信。對潘嶽持高度懷疑態度的,還有金人元好問:“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元好問人如其名果然好問,這一問就戳到了潘嶽和千古文人的共同痛處:做人和作文怎麽就那麽難以高度統一呢?

賈謐的車駕經過時,塵霾中的潘帥哥連忙彎腰撅臀,這就跟寧可打鐵也不出仕的嵇康之境界的確差了老遠。不過潘嶽沒白當人肉吸塵器,他的生花妙筆終於派上了大用場。賈後共賈謐欲廢太子,先灌醉了司馬遹,然後逼其抄寫一篇祈禱惠帝早死的詛咒文字,這篇文字的作者就是潘嶽。身為文人,寫馬屁文章當肉喇叭就夠為人不齒了,連構陷文章這種活兒也接,弑儲君這種忙也敢幫,名節盡毀也就別怪別人了。所以他的結局也並不比嵇康美妙,嵇康是一人被殺,潘嶽卻被夷了三族,父輩、他這輩,連帶子侄都慘遭屠戮。

潘嶽的母親是位極有前瞻性的老太太,曾多次囑咐兒子“止足”。這兩個字聰明如你單從字麵理解就夠了,政治圈子不是潘嶽這種文人涉足的。潘母勸兒子別陷溺太深,潘嶽不聽,文人總是太軸,有才華的文人尤其軸。老把祖國當母親,連國家不能生孩子這種常識都忘了,其實生他的女人才是親媽呀。可憐潘帥哥身邊無諍友,就缺個人喊一嗓子:潘嶽你媽叫你回家吃飯。興許還有救。

有人說潘嶽主觀上是真想修齊治平,可是這種理想太害人了,尤其是身處亂世的時候。因此幾乎可以說潘嶽之死是一起自殺事件。

直接幹掉潘嶽的是孫秀。趙王司馬倫的“智囊”,史上傑出小人之一。據傳孫秀是五鬥米教的道徒,很有些手段,否則也不會哄的司馬倫言聽計從。小人這種生物的最大特質就是睚眥必報,孫秀早年曾侍候過潘嶽,因為人猥瑣多詐,潘嶽看不上,總羞辱他,結果種下了禍根。賈後和賈謐被誅後,潘嶽居然去已當了中書令的孫秀府上試探,問:“孫令猶憶疇昔周旋不?”孫秀一開口,潘嶽就聽到了他一生中最恐懼的八個字,這八個字潘嶽一定很熟悉,出自《詩經·小雅·隰桑》,孫秀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元好問為潘嶽千年一歎,說什麽“心畫心聲總失真”,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可這元大詞人給後世也留下了“失真”的口實。譬如他給降元的崔立寫表揚信立功德碑,並不比潘嶽幹的那點兒事光彩多少,唉,元大詩人,您還是閉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