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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

西晉·陸機【百年歌·二】二十時。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被服冠帶麗且清。光車駿馬遊都城。高談雅步何盈盈。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陸機,字士衡,祖籍華亭,現在的上海鬆江,跟韓寒算是老鄉。陸家是江東望族,陸機的爺爺是陸遜,孫權手下的名將加丞相,關羽基本就是死在他手上的。父親陸抗,東吳大司馬,羊祜的老對頭,雖沒阻止吳國滅亡的噩運,但也讓孫吳政權多活了幾載。陸機的弟弟叫陸雲,合稱“二陸”,均為江東才子。

東吳被滅那年,陸機二十歲。司馬氏比曹家溫和,不像魏滅蜀後殺了一堆蜀國舊臣,對江東官宦的後代既不屠殺也不罰沒財產,所以陸家兄弟衣食無憂。陸機陸雲閉門不出,老老實實地讀了十年書。十年之後,陸機被滿腹經綸脹得難受,太康末年,攜弟陸雲北上洛陽。目的很明確,往大裏說是為了治國安邦平天下,往小了說是為了攫取功名、為了重現祖輩和父輩的輝煌。此後陸氏兄弟證明了他們的書讀得確實不錯,同時也證明了文人和帝王家攪在一起的凶險。

其實不隻陸機陸雲,當時“洛漂”的江左名士還有不少,比如顧榮、戴若思、張翰等人,才華與出身都不輸二陸。不過經西晉伯樂張華品評之後,陸機陸雲成為洛漂中的並列No.1。張華在歡迎宴會上說,滅吳最大的收獲,就是得了你們哥倆呀!

可以說,在給陸機陸雲揚名這事上,張華不遺餘力,甚至不惜在詩文中做廣告植入。對陸機的才華,張華老師還有句著名的點評:“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

多年以後,陸機的肉身早已腐爛,才有人勘破張華評語暗含的深意:太有才華未必是好事,才華能使人不朽,亦能令人速朽。

作為肉體的陸機,朽於他的恃才傲物。說實話恃才傲物原本算不上壞品質,但在一個壞時代就是了,除了讓才子們死得快點,沒其他好處。《晉書》中對陸機的描述是“身長七尺,其聲若鍾”,思維敏捷口才上佳,個子高嗓門大,罵人不帶髒字,這種人吵架一定是把好手,讓我油然想起鸚鵡史航老師。某次侍中王濟請客吃飯,王濟夾起一塊羊奶酪顯擺,問陸機,你們東吳沒這麽好吃的東西吧!陸機果然反應敏捷,答道:我們那隨便從水裏撈一把蓴菜,不用撒鹽、不用豆豉涼拌,就香死個人。把東道主王濟擠對得很是下不來台。要知道王濟可是司馬炎的駙馬,身份顯貴不說,還富可敵國。當時洛陽地價堪比如今之帝都,可王濟家的院子卻可以舉辦賽馬。某日嶽父司馬炎來女兒家吃飯,覺著清蒸乳豬鮮美異常,比禦廚做得都好吃,就問為什麽這麽香。王濟輕描淡寫地告訴嶽父,我家這小豬,配有專職奶媽,可不是豬奶,如假包換喝人奶長大的。

有錢吧?羨慕吧?你我的小Baby還不得不喝三胺奶激素奶假合格奶呢,人家一千七百年前的王濟,都已經把母乳喂養普及到豬了。

司馬炎聞言七竅生煙,心想比我這皇上還腐化呢,所以飯沒吃完就拂袖而去。王濟聽了陸機的話,非常尷尬,但沒法拂袖而去,因為客就是他請的。陸機雖然露了一口辯才,可是東道主的麵子都不給,倒黴隻是時間問題。

彼時的西晉名士沙龍裏流傳著一句話:陸才如海,潘才如江。大帥哥潘安當然知道江終歸是要流向海的,海比江的容量要大得多,所以很是不爽。《裴子語林》中載,某次派對上兩人相遇,陸機先到,正和其他名士們聊天,見潘安進來,也不打招呼,抬屁股就走。潘才子認為“機”不可失,張嘴就是一把明晃晃飛刀刺向陸機,輕蔑道:清風至,塵飛揚!——寒光閃過,眾人眼見那把利刃正要透背而入,卻猛然發現陸機露了一手鐵布衫絕技,潘安的飛刀彈回,並分作了數道寒光,加倍的淩厲——陸機頭也沒回,說:眾鳥集,鳳凰翔。

陸大才子太狠了,潘安把自己比清風把陸機比作沙塵暴,陸機則把自己比成了鳳凰,把潘安比成鳥還嫌不過癮,居然還捎帶著罵在座眾人都是鳥人。不管是誤傷友軍還是濫殺無辜,總之陸機這回是得罪了一大片。

假如你以為這是陸機最狠的一次那就錯了,陸才子最淩厲的一次反擊用在了盧誌的身上,然而就是這次反擊,多年之後又還施彼身,徹底摧毀了陸機建功立業的夢想。

盧誌,出身郡望範陽盧氏,成都王司馬穎的紅人。同樣是在一次派對上,盧誌公然向陸機挑戰,當著眾人他問:陸遜陸抗與閣下是什麽關係?與坐諸人瞬間都閉嘴屏息,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味道,每個人都等著看陸機如何接招。

他們並沒等太久,陸機說:你和盧毓盧珽什麽關係,我和那二位先人就是什麽關係。

有必要交代一下,古人是不能直呼爺爺和老爸名字的,外人就更加不能,名諱名諱,何況是先人之名,更是大忌諱。所以陸機撮火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直呼別人父名就相當於罵街。再說盧誌,範陽望族出身,且也算當時名士。陸遜陸抗名揚天下,故去也沒多少年,他怎麽可能不知兩位老陸和小陸的關係,所以陸機以直呼盧誌爺爺老爸名字的方式還擊,真不算過分,畢竟盧誌不遜在前。

漂亮的回擊之後,陸機憤然出門,陸雲繼續坐著也尷尬,忙追著老哥出門。陸雲扯著兄長袖子說,哥,你有點反應過激了吧,盧誌可能真不知道咱和兩位老人家的關係……

放屁!假如陸機像我這麽粗俗庸俗加惡俗,一定會痛罵小弟放屁。總之陸機沒被盧誌怎麽著,反倒被老弟陸雲氣得暴跳,他幾乎是跳起來說:“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邪!”史籍中說,此後人們以這段對話判二陸之優劣,認為陸雲胸襟寬過陸機,陸機驕矜超過陸雲。不過我讀到這段史料時,對陸機頓生親近之感,連爺爺和老爸都捍衛不了,還捍衛個屁。

《文苑傳》中還記錄了陸機的刻薄,聽說左思要寫《三都賦》,陸機就跟陸雲說,那個醜八怪要寫什麽《三都賦》,挺好,等他寫好了,咱哥倆就拿他的書蓋酒壇子吧!結果呢?去查查成語洛陽紙貴的典故就知道了,陸機真想拿左思的著作蓋酒壇子,要支出一大筆的。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蔭”——這兩句出自陸機的《猛虎行》。寫得多好啊,可是陸大才子真的是不棲惡木嗎?好吧,先看看他棲息的這幾棵樹是良木還是惡木。

第一棵樹,楊駿。

此人最重要的身份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嶽父,司馬炎病危後,這位嶽父大人將女婿軟禁,然後和皇後女兒搭檔矯詔,把自己封為太尉、太傅,掌管天下軍務。不過此老知道自己沒啥威望,同時也知道自己很有錢,就又封官又派紅包,還把重要崗位換成自己的親戚,對異己極盡打壓迫害之能事。陸機在晉第一個官就是楊駿封的,祭酒(國立大學校長)。不久司馬炎病死,賈南風搞政變,收拾了楊駿一黨。陸機隨後依附賈謐,這姓賈的,是第二棵樹。

第二棵樹,賈謐。

貌醜心靈也不美的賈南風之甥。跟他姨媽沆瀣一氣,找來潘安執筆,構陷太子司馬遹,後死在齊王司馬冏之手。賈謐活著的時候,陸機和潘嶽同屬賈謐的二十四友,說不定也跟潘嶽一樣,賈謐車馬一到,立刻在飛揚的塵土中彎腰撅臀。賈謐死後,陸機立刻投靠趙王司馬倫,這是陸機棲的第三棵樹。

第三棵樹,司馬倫。

這位趙王爺肅清賈氏一黨,殺了太子司馬遹的兩個兒子之後,越想越覺著自己智商比司馬衷這個侄孫高得多,就有了稱帝的想法,把司馬衷軟禁之後自封相國,順便還殺了陸機的大恩人張華。陸機為張華出頭了嗎?如果人死透了再寫幾篇悼文也算出頭的話,那就算是吧。“棄暗投明”後,司馬倫對陸機不錯,封了關內侯,作為回報,陸機以其絕世才華為司馬倫寫禪位詔書,逼司馬衷靠邊站。之後,八王之亂開始,齊王司馬冏以禪位詔書之罪抓了陸機要處死,被成都王司馬穎救下。成都王就是陸機的第四棵樹,也是最後一棵。

第四棵樹,司馬穎。

成都王。陸機陸雲對救他們兄弟性命的司馬穎感激涕零,幾位老鄉比如顧榮、戴若思都勸陸氏兄弟返家避禍,二陸不聽,認為成都王對自己有救命保薦之恩,這時候走,不仁。其實主要理由是“可與立功”,這四個字寫進了史書,陸機的“機心”昭然若揭——沒博來功名,怎麽能走呢?

陸機的同鄉張翰,當時在齊王司馬冏手下當官,見時局不對,立刻“掛帆回鄉”,並留下了千古名言“蓴鱸之思”——張翰跟“領導”辭官時說:在洛陽一見秋風起,就回憶起家鄉的蓴菜和清蒸鱸魚的香味,饞得不行了,回家!而對陸機貪戀的東西,張翰的態度是:人生貴得適宜耳,何能羈宦數千裏以邀名爵!

辭官後,張翰唱了首歌上路,“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堪稱史上最灑脫的一次辭職行為,時人拿他跟阮籍相比,稱他為“江東步兵”(作者注:阮籍因其官職被尊稱為阮步兵)。

一樣的家鄉蓴菜,張翰拿來當歸鄉退隱的借口,陸機拿來跟藐視他故鄉的北方人賭氣,哪個境界更高不用說了吧。所以張翰江南終老,陸機卻隻能魂歸東吳。

房玄齡修《晉書》時,找唐太宗約稿,李世民專門為陸機寫了一篇《讚》:“上蔡之犬,不誡於前,華亭之鶴,方悔於後。卒令覆宗絕祀,良可悲夫!”把陸機跟李斯放一塊,並列為後世汲汲功名之文人的反麵教材。不過,陸機比李斯還是好了那麽一點點,李斯貪戀權勢,而陸機戀棧的,是文人的虛榮。

李斯和陸機還有一個共同點是都養過狗。《晉書》裏有條幸運的狗,不僅入史,還留下了名字。該狗叫“黃耳”,陸機初到洛陽的時候,思鄉心切,就問黃耳能不能幫他當郵差,狗聽了搖搖尾巴表示這事做得。陸機把狗放走,黃耳就一路南下,幫他傳遞書信,往返了幾趟都不辱使命。假如這條狗真的存在,一定是上天派來提醒陸機的。很可惜,狗認得回家的路,陸機卻不認識了,唉,狗猶如此,主人怎麽這麽看不開呢?

太安二年(303年),陸機爬到了人生的頂峰,那時他還不知道緊接著就是穀底,或者幹脆說,是地獄。

司馬穎任命陸機為後將軍、河北大都督。這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王爺居然給了他三分之一的兵力——二十萬大軍,去討伐長沙王司馬乂。出征前同鄉孫惠預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勸他主動讓賢,陸機卻說:那不是讓人說我膽小如鼠首鼠兩端嘛,讓了死得更快。

臨行前,陸機的口才再次埋下禍端。他跟司馬穎說: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機也。這話已經不像才子說的了,但又不像傻子說的,傻子不會引經據典。總而言之,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還是超長超粗的一根把柄,馬上就會有一個人緊緊抓住,呈送成都王司馬穎。

陸機的宿敵現身了,盧誌,記得嗎?就是多年以前“問候”過陸遜陸抗的人。

王爺您沒聽出來嗎?盧誌說,陸機自比名將樂毅,卻把你比成昏君燕惠王了,還沒出戰就先推卸責任,這人怎堪大用呢?於是,一顆懷疑的種子在司馬穎的心裏萌芽,並暗自生長。

陸機人生中最後的一次自證,證明了一條早就被趙括證明過的鐵律:名將的子孫未必就有軍事才能。陸機的二十萬大軍一擊即潰,隨後盧誌與將軍牽秀以及宦官孟玖合夥,在司馬穎心裏的那株懷疑之芽上猛澆了三盆水,嫩芽就長成了一把利刃,寒氣森森地架在陸機的脖子上。

那是個正午,陸機脫下盔甲,隻餘一身白衣,平靜地要來筆墨,給司馬穎寫了最後一封信。寫完把筆一扔,歎道:華亭鶴唳,豈可複聞乎!

同死的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幾天後,陸機的魂靈又等來了他的弟弟陸雲。史書上描寫了那天的天氣,陸機死後,天昏地暗,狂風驟起,風刮斷了旗杆,接著就下了雪,厚尺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