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共此燭夕(1)
天色已晚,東宮的燈火一一點亮。萬千燈光映出高高低低重簷攢角,縹緲如天上宮闕。
太子妃在侍女們的簇擁中踏入東院,屏退眾人邁入殿內。
一眼看見正在伏案忙碌的朱聿恒,她向來雍容的麵容不由蒙上一層無奈之色:“聿兒。”
朱聿恒起身迎接她,卻聽她埋怨道:“母妃千叮嚀萬囑咐,讓你注意身體,又被你當耳旁風!”
朱聿恒指指案上堆積的卷宗,道:“前日出去了一趟,耽誤的事務得補上,還要著手準備前往渤海事宜,安排好此間事宜。這些都是大事,拖欠不得。”
“天大地大,在為娘的心裏,隻有孩子最大。別的什麽大事小事,擱置幾天怎麽了?”
“今年災禍頻仍,若不及時處置,或將牽累黎民受苦、一地流離,怎可擱置?”朱聿恒扶她在殿內坐下,道,“而孩兒晚睡一兩個時辰,又有何關係?”
“日後積勞成疾,你必有後悔的一日。”母親憂心歎氣道,“兒大不由娘,看來母妃必須要找個人,替我好好管管你了。”
朱聿恒一笑置之,沒有接這個話茬。
“怎麽,你不把爹娘的期望放在心上,難道連聖上都敢忤逆?再不把太孫妃定下來,你如何消受聖上賞賜?”見他這模樣,太子妃隻能再挑起話頭,問,“前次在行宮內,幾家閨秀你也都見過了,可有中意的?”
朱聿恒無奈道:“當時那情形,我哪有空去關注這些?”
“那也無妨,娘已替你相看過了。吳家那位姑娘真淳可愛,朝中亦頗多她祖父的門生;柳家的姑娘相貌最出挑,家族也算清貴……”
朱聿恒聽著母親點數,隻笑了笑,幹脆拿起自己未曾看完的文書,翻了起來。
太子妃有些不悅,抬手壓在冊頁上,問:“那麽,聿兒你的意思呢?”
朱聿恒淡淡道:“母妃知道孩兒想要的,並非那些。”
太子妃臉色微沉:“聿兒,你別執迷不悟。你的太孫妃,可以是任何人,唯獨那個女匪,是絕不可能的。”
朱聿恒掩了折子,抬眼看她:“女匪一詞,母妃勿再提起。行宮一案近日經查證,真凶已呼之欲出。此事我會妥善處理,請母妃放心。”
太子妃心下一震,口氣微變:“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朱聿恒沉默地望著她,許久,才低低道:“袁才人之死,若真的需要一個承擔者,那也應該是刺客,而不是阿南。”
太子妃斂容,嗓音微冷:“刺客不就是阿南臆造出來的?”
“我想,是不是臆造的,母妃應該比世上任何人更清楚。”
這語調平淡的一句話,卻讓太子妃拂袖而起,緊盯著自己的兒子,連氣息都急促了幾分。
見母親失態,朱聿恒抬手挽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鎮定下來。
他親自去掩了門,拉她與自己一起坐下:“其實,孩兒早該叩問母妃,隻是擔心您受驚,又心知母妃絕不會做出令東宮動**之事,因此一直未曾開口。”
太子妃雙唇微顫,翻轉手掌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欲言又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昭然若揭,母妃若再不對孩兒坦承,怕是孩兒有心也難以替您遮掩了。”朱聿恒目光澄澈,一瞬不瞬地盯著母親道,“更何況,此事關係孩兒切身存亡,請母妃一定要告知,當時您在偏殿內休息之時,是否看見了那個刺客?”
“切身存亡?”太子妃緊盯著他,驚疑不已。
朱聿恒不忍對母親講述自己隻剩數月壽命之事,便一語帶過道:“是,個中情形十分複雜,待此事完結,聖上定會親自與父王母妃詳談,如今……還不是時候。”
聽他搬出聖上來,太子妃緊握著他的手,驚怔許久,才終於深吸一口氣,艱難道:“是……我確實看見了刺客。”
見她終究開口,朱聿恒心頭稍緩,等待她說下去。
“當時……我在偏殿內歇息,看見對麵瀑布之下,有個刺客蹲伏,似要伺機而動。他的身上有血跡,腰間還赫然插著一把匕首!而你的父王和袁才人正在閣內安睡,刺客隻需幾步便可跨入閣中!”
朱聿恒問:“您當時為何不叫人,卻反而用鏡子去晃照袁才人?”
“當時殿內一片混亂,而瀑布水聲太大,我縱然大聲疾呼,對麵的侍衛恐怕也不可能聽到,反而會驚動刺客孤注一擲。我情急之下,抓起手邊的鏡子照向對麵,將熾烈日光聚向袁才人,希望強光晃眼能讓她驚醒,發覺刺客入侵。誰知……”太子妃聲音微顫,低喑又急促道,“誰知那光線如此灼熱,竟將她頭上的絹花引燃了!我看見她慌亂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要澆在自己頭上,不知為何卻又放下了,反倒向著瀑布跑來……”
朱聿恒心中一閃念,再劇烈的光線,讓絹花燒起來怕是也要一段時間,母親當時怕是早知閣內熏了助眠香,僅用亮光晃刺是無法驚醒的……
但他終究沒有當麵揭穿她隱瞞的心思,隻低歎一聲,說道:“那壺內是剛送進來的滾燙熱水,袁才人勢必無法用它澆頭滅火。而外麵伺候的人取水又要一段時間,還不如兩三步跑到外間高台,簷下全是瀑布水垂落,須臾間就能撲滅頭上火苗。”
所以她驚慌地奔出右閣,頭頂的絹花在燃燒中散落,金絲花蕊也掉落在了橋縫之內。
“可我不知道刺客竟如此凶殘,在被袁才人撞見後,他竟不是跳水逃跑,而是下手殺掉了她!”太子妃神情灰敗,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緩了一口氣後,聲音才算是穩了下來,“袁才人是滎國公之女,伯仁因我而死,邯王又來興師問罪,所以母妃無論如何,都得遮掩住這個秘密,絕不能牽連到你與太子,使東宮陷於動**。”
“所以,您授意將綺霞打落刑獄,在她被孩兒洗清罪名釋放後,又多次找人收拾她,就是因為她運氣不好,偶爾看到了您照出的白光?”
“一個教坊司的賤人,也不知命怎麽那麽硬。”見自己所做的事情被兒子毫不留情地揭開,太子妃反而揚起了下巴,冷硬道,“別說一個樂伎,無論是誰——從司南到邯王,隻要可能危及我們東宮的人,那母妃就算死,也要將他們一一掃除。為了你們,為了東宮,我粉身碎骨亦無憾!”
朱聿恒緩緩搖頭,不知該如何勸解自己歇斯底裏的母親。
最終,他隻勸道:“不必多費心機了,更別再利用此事做文章,借阿南和海客給邯王挖陷阱。母妃別忘了,在苗永望死後第二天,我便接到了聖上的飛鴿傳書,讓我遠離江海,然後,行宮瀑布便出事了。”
太子妃臉色巨變,她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答案來:“你的意思是……”
“聖上掌握的內情,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更多。”朱聿恒聲音低緩而清晰,道,“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動作,尤其還是鬩牆之爭,絕不明智。”
“可……爹娘已經行動,這一切,又該如何是好?”
“這倒也無妨,我會妥善安排一切。”朱聿恒的神情波瀾不驚,隻攬住母親的肩緊緊抱了一抱,“阿南的冤屈會洗清,刺客會落網,邯王我也自有辦法收拾。隻希望母妃好好待堂兒,他失去生母已經慘痛,切勿再給他增添陰霾,以免袁才人泉下不安。”
兒子已經長大,肩膀比她更為寬厚,足以承擔風雨,護佑東宮。
太子妃聽著他肯定的話語,心亂如麻又覺得欣慰,在他的肩上默然靠了一會兒。
在兒子麵前卸下了心頭難以言說的重擔,她有羞愧也有輕鬆。事到如今,原先勸婚的話已再不可能說出口,她與兒子再坐了一會兒,最後問:“你當真有那麽喜歡阿南,甚至……不在乎她背棄過你?”
“在乎。”朱聿恒緩緩道。
她帶著竺星河離去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
直到現在,他心裏依舊紮著那根刺,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拔除了。
但……在逃離拙巧閣的死陣之時,他緊握著她的手,跟著她在恍惚中往前狂奔,不知道前路何在時,他忽然有種萬念俱灰的自暴自棄——
或許,他能擁有的僅此而已。
不知道前方在哪裏,不知道是否有生路。可命中注定,她是這世上唯一能與他牽著手,在困境中衝突跋涉的那個人。
即使她並不屬於他,可他的路途中,卻唯有一個她。
等到心神略為鎮定之後,太子妃匆匆離去。
朱聿恒站在殿門口目送她,深夜中一排宮燈簇擁著她走向黑暗的前方。
燭光中她一身錦繡,可再亮的燈也隻能照出周身數步,誰也不知道前路究竟隱藏著什麽。
夜風從開啟的殿門外疾吹而入,引得殿內燈光一片搖曳。
無數團光芒自宮燈中灑下,打著轉在朱聿恒的周身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跡。
朱聿恒在殿內緩緩踱步,低頭看著自己散亂的影子在金磚上的波動痕跡,想著母親剛剛說的話——
刺客蹲伏在對麵瀑布下的高台上,而且聽母親的口氣,時間應該不短。
他在等待什麽,還是在尋找什麽?
可當時,父王與袁才人正在酣睡之中,本應是他最好的下手機會。
而那個一無所有的高台上,除了一套瓷桌椅、兩個水晶缸之外,似乎便再無任何東西了……
他思索著,在燈下無意識地徘徊。
地麵的金磚一格一格排列著,在搖曳的燈光下,有時蒙上黑色陰影,有時卻顯出白色反光,在光影中黑白加錯。
這讓朱聿恒想起阿南對照笛衣繪出的山河圖,一個一個格子,黑黑白白,也是如此……
他抬頭看向琉璃宮燈,恍然想起,那日阿南躍上高台穹頂,點燃那盞琉璃燈時,如同幻境的一幕。
原來……如此。
那看似空****的高台之上,有一盞關先生親手設計製作的琉璃燈!
如同醍醐灌頂,他拉開抽屜,抓起裏麵那個卷軸,大步走出了殿門。
天已經黑了,坊間靜悄悄的,正是酣眠時刻。
可阿南租住的屋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她不情不願地披衣起床,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後提燈過了小院,隔著門問:“誰啊?”
“董大哥,是我呀,綺霞。”
阿南詫異地拉開門,照了照孤身在外的綺霞:“深更半夜的,怎麽一個人來找我?”
“哎呀別提了,我今天搭江小哥的船出城玩,結果、結果有點事兒耽誤了……現在都宵禁了,我回不了教坊司,幸好你這邊離城門近,出入方便,我來借住一宿你不介意吧?”
阿南當然不介意,甚至還打著哈欠下廚房給她弄了兩個荷包蛋,靠在桌上打量她:“看你容光煥發,是被什麽事兒耽誤了?”
綺霞吃著荷包蛋,眉飛色舞:“才不告訴你呢……要不幫我燙壺酒吧,我現在暈乎乎的,想喝點。”
“唉,對我呼來喝去的,卻隻給江小哥做鞋,董哥我傷心哪……”阿南給她燙上酒,端了碟花生米往她麵前一擱,“對了教你個事兒,其實人手腕到手肘的長度和腳掌一樣長,你以後再給人做鞋,不用特地去量臭腳丫了。”
“哎呀,你居然偷聽我和江小哥說話,真不是個男人!”綺霞嗔怪地一拍筷子,又想起什麽,“對哦,你本來就不是男人,哼!”
阿南頓時一驚,沒想到綺霞居然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份了,她錯愕之下,幹脆也不掩飾聲音了,問:“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見天兒跟你待在一起,還同床共枕的,有時候早上醒來靠太近,就發現你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了,不然我哪敢大半夜來找你借宿?”說到這兒,她才驚覺,“咦”了出來,抬手指著她瞪大眼睛,“你、你的聲音……難道是?”
“是我。”阿南抬手輕拍她的後腦勺,感歎,“真是千瞞萬瞞,瞞不過枕邊人啊!”
“你你你……你是阿南?!”綺霞差點沒跳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太監扮男人執行公務,所以才受皇太孫寵幸!”
“什麽寵幸?我們隻是一起辦事,各取所需。”這曖昧的形容讓阿南心口猛然一跳,趕緊否認,“我們……隻是合作關係!”
“合作什麽呀,你們年紀輕輕的,就不能搞點男女關係?”綺霞有了點醉意,抬手扯掉阿南的胡子,捏著她的臉頰左看右看,“嘖嘖嘖,你就每天用這種臉對著皇太孫殿下?要不要姐姐教教你,怎麽讓男人乖乖聽話,永遠逃不出你手掌心呀~”
阿南打開她的手,跟她碰了碰酒杯:“你先把江小哥搞定再說吧。”
綺霞笑嘻嘻地抿了兩口酒下去,臉上終於露出點羞赧神色:“實不相瞞,你猜猜我今天……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呢?”
阿南唬得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
“唉,本來我真的隻想和他坐船出去看看風景,散散心的。”酒不醉人人自醉,綺霞靠在椅背上捧著酡紅的臉,“結果,我們穿過蘆葦叢時,船身忽然一晃,我就趴在他身上了。”
“那趴一下也不至於……吧?”
“我摔趴下來時,把他胸前的銅鎖給扯下來了,然後就掉水裏了。”綺霞扶著臉,懊惱道,“什麽嘛,一個小破鎖而已,他卻跟丟了命似的,說那是他從小戴到大的。我說你當時遲遲不救我還弄丟了我的金釵呢,我們兩人就吵起來了,然後……”
阿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綺霞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撐著頭滿臉緋紅:“哎,總之……我說我撈不回來、賠不起,那我隻能肉償了!我就……我就把他壓倒在船艙裏了……”
阿南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綺霞則盯著桌上跳動的燈火,兩人一時都無語。
最終,還是綺霞灌了口酒,揉揉自己滾燙的臉,說:“我這回也是虧大了!以前客人留宿至少要一二兩銀子的,他那破鎖能值幾個錢啊!”
阿南隻能問:“避子湯喝了嗎?”
“喝什麽喝,大夫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綺霞把酒杯重重擱在桌上,又斜了她一眼,“阿南你很懂嘛,你和阿言……殿下上次大半夜把我趕出去,是不是也……”
“沒有!我們啥事也沒有!”阿南一口否決,但一想到那夜她被阿言壓在**的情形,覺得自己的臉頰也燒了起來。
和阿言在危急時刻,確實顧不上許多,摟抱過好幾次……
仿佛要驅趕心中這股悸動,也仿佛堅定信念,阿南斬釘截鐵道:“我心裏有人了,我有公子!”
綺霞這女人喝了點酒,滿腦子全是邪念,笑嘻嘻地摸向她的臉:“那你和公子是不是也……”
阿南“啪”一聲打開她的爪子:“我和公子發乎情止乎禮!”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你都十九了,你家公子多大?這麽大的男女天天湊一塊兒,還一起發乎情止乎禮?”
“因為,因為……”阿南一時語塞,“你見到我家公子就知道了,他是神仙中人,你別褻瀆他!”
“好好,你舍不得……那你家公子對你呢?”
阿南躊躇著,十四年來的一切在眼前飛速閃過。
第一次見麵時,他牽著她的手將她拉上船;她出師時,他摸過她的頭誇獎她;她在戰鬥脫力時,他也曾將她擁入懷中帶她撤離……
可是,過往中無論何種接觸,感覺與綺霞問的,都不是一回事。
見她遲疑著無法回答,綺霞又問:“那承諾總有吧?公子跟你說過嗎?他什麽時候娶你?有多在乎你?”
這一連串的問題,阿南全都無法回答。莫名的焦灼伴著熱辣的酒勁衝上腦門,她駁斥道:“當然在乎了!我是公子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我為他大殺四方,所向無敵,他不在乎我還能在乎誰去?”
“哈哈哈哈,阿南你真好笑。”綺霞指著她氣急敗壞的臉,嘻嘻醉笑道,“有人拿刀殺人,有人拿刀切菜,你聽過有人跟刀成親的嗎?凶器用完就得了,誰會抱著它睡覺啊?”
阿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氣得臉色都變了:“胡說!我家公子、公子他……”
可多年來,一直橫亙在她心中的那個念頭,忽然借著醉意,炸裂彌漫了她的整個胸臆——
或許從一開始,她的路就走錯了。
他從來不喜歡南方更南之地,那些灼熱日光與刺眼碧海終究留不住公子。
縱然她再喜歡海島上四季不敗的花朵,可最終他還是舍棄了那廣闊的四海,奔向了心中的煙雨江南。
阿南,你這輩子最想要的,可能真的永遠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