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逝水流年(2)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長大,大海於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這一夜,她第一次感覺到大海原來如此寒冷。
在永遠溫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歡隨時躍入水中,憑著冷暖水流和風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鬥與羅盤,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這是渤海。入秋後的夜風呼嘯著從她單薄的衣衫中紮入,帶來雖不刺骨卻令她酸楚的涼意。
認準前路,綁好風帆,阿南脫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著漫天燦爛星辰,把認識公子以來的那些日子,一點一滴地回憶了一遍。
從五歲開始,她不知疲倦地拚命努力,盡自己所有力量終於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了她對公子的仰慕。
她時時刻刻貼著他、念著他,可究竟公子是怎麽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實從未得到過確定的答複——
就像這次一樣,終究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渤海並不大,海風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時,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開所有糾結的情緒,對自己說,那又怎麽樣。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懼腳下的荊棘。
隻是現在,她需要一點時間來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澀,當然更需要的是,將那些荊棘全部鏟除。
她不信公子會把心心念念的蒼生拋諸腦後,更不信他會為了複仇而葬送百萬民眾。那個背後搞鬼的人,連同青蓮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標。
她從船上站起身,揚頭看向前方。
明月皎潔,那一波波撲上蓬萊閣城牆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築的城牆之上,所有燈籠全部點亮,海浪上幽藍的熒光與火光交織,炫目瑰麗。
在這些明徹光芒的照映下,阿南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城樓之上的那條身影。
輝煌燈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著兩片豔烈火光,擁著她的歸舟,也照亮佇立在蓬萊閣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駛近,而他沿著城牆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時,燦爛的燈火已經照亮她腳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階。
在黑暗陰冷的海上漂泊了這麽久,而他已帶著溫暖光明迎接她的到來,讓阿南的心口湧起難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熱,但隨即便綻開了笑容,毫不遲疑地從船上躍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麽在這裏?”
天都快破曉了,難道他在這裏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麵前,卻別開頭看著麵前的大海,聲音平淡道:“正巧要來處理一些事情。”
依舊是端嚴的姿態與整肅的麵容,可周圍的燈光在他的臉頰上灑下濃濃淡淡的暈紅色,令他那偽裝的淡定消失殆盡。
即使情緒低落,可阿南還是望著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處理什麽呀?”
他凝望著她,心道,還能是什麽?
她從驛站消失了,而官道陸路上沒有搜尋到任何蹤跡,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駐的那個島。
而原因,應該便是她從他這邊打探了口風,要回去與她的公子商議與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遲遲未曾出現在海麵之上。那時他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若她帶著竺星河回來,那麽,這會是較好的結果。以後他會豁出一切說服祖父,促成他們與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還未回來……或許,再等一兩天,她再不出現,則表示所在的這一夥海客,是不可能歸順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時他便會下令,所有船舶集結出海,夷平匪徒亂黨占據的那座島嶼。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蓮宗與前朝餘孽,不會容忍這山河動**的因素存在。
隻是……
明明已經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著漆黑的大海,卻覺得焦灼與恐懼在啃噬著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來了,怕自己真的要下達那一道格殺勿論的命令。
他曾失去過、也曾失而複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與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來,就此在大海上化為灰燼。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煎熬一分一分堆積。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阿南居然獨自一個人回來了。
顯然,她沒能說服竺星河,可她還是離開她的同夥們,回來了。
他的目光從她散落的濕發上,慢慢移到她蒼白無血色的唇上,遲疑片刻,問:“你看起來不太好,怎麽了?”
“哦……渤海有點冷。”阿南當然不能對他傾訴自己與公子的事情,便抱著自己的雙臂,隨口扯道。
朱聿恒身邊人手眾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紅簇金羽緞鬥篷將她攏住,擋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風。
鬥篷太長太大,阿南提著它下擺,看著四周通明的火光,問:“你怕黑嗎?點這麽多燈。”
朱聿恒頓了頓,終於回答:“怕你不熟悉這片海域,在黑暗中尋不到回來的路。”
阿南提著下擺的手停了停,看著麵前的他,還有他身後那條鋪滿燈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過的眼淚此時忽然湧了出來。
比公子不願承諾時更為委屈傷感的一種情緒,如同浪頭鋪天蓋地而來,將她淹沒。
她抬起手,倉促地用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頓了片刻,才低低說:“阿言,我們走吧。”
踏過一級級明亮的台階,轉過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們並肩向上方巍峨淩虛的蓬萊閣而去。
天邊的墨藍轉成魚肚白,又變成炫目的金紅。
阿南在最高處回頭望去,渤海之上的濃雲已被萬道霞光衝破,一輪耀眼的太陽正從碧海之上躍出,給她、給阿言、給整個世界鍍上了燦爛金光。
一群人齊聚渤海邊,當天下午便在蓬萊閣內碰頭,組織商議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為本次活動的主要負責人,攤開水兵們測繪的水圖,向大家粗略講解了一遍:“渤海要比東海淺很多,因此潛下去的難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調度更多。不過渤海渾濁,行動起來視野無法像東海那麽廣,下方水城的範圍也更大,因此大家隊形務必要緊湊,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圍,以免錯過指示。”
眾人都應了。阿南昨晚一夜沒睡,今天補了覺還是有點懶洋洋的:“那得給核心做個標記啊,搞鮮豔點下水。”
薛澄光道:“這個自然。屆時你還是負責率領飛繩手,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個弩手,已經在水下練了幾天飛繩了。我們已經做好了彩標,到時你插標下水,飛繩手們好跟著你行動。”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這下插標賣首了。”
“少胡扯這些不吉利的話,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說著,看看下方海邊的船,說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請你去向他轉述一下今天說的要點。疍民沒法上岸,還挺麻煩的。”
等散了會,阿南抄起自己塗抹的紙筆,下到碼頭一看,綺霞與江白漣正坐在船沿說話。
綺霞兜著一捧林檎,一邊啃著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些街上瑣事。什麽街邊賣果子的阿婆給的斤兩很厚道,對麵鋪子的布莊老板就很摳之類的。
江白漣則修整著自己魚鉤,聽她這些廢話也聽得認真,偶爾應和幾聲。看見她**起的腳將裙子掀上了腳背,便抬手將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腳露在外麵。
阿南在心裏暗笑,這碼頭除了你倆再沒別人了,還怕綺霞的腳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來跟你講講大夥剛商議的事兒,還有下水後要走的路線。”
江白漣忙將漁網魚鉤收好,示意她進船艙。阿南一掀船艙簾子,見這條貼布繡的簾子嶄嶄新,上麵的五彩鴛鴦拚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於沒做過女紅的人之手,當下便朝著綺霞笑了出來。
綺霞毫不知羞,還喜滋滋問:“好看吧?”
“挺好挺好,我就知道你心靈手巧。”阿南睜著眼睛說瞎話,展開自己帶來的簡圖,給江白漣講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別看薛澄光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實個性十分強硬。依我看來,他下水後行動必定粗暴迅速,到時候江小哥可千萬要注意,他們叫你別離得太遠,但也別太近了,沒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漣點頭應了,又道:“董大哥畢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與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麽看出他的慣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語,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訴你嗎?
董浪在這對小情侶中是不受歡迎的人,看著江白漣那不時瞄瞄船外綺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會自討沒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發時間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辭了。
跳上岸之時,她又故意湊近綺霞,看著她手中的林檎問:“好吃嗎?”
“好吃,酸酸甜甜的。”綺霞很自然地分她一個。
阿南將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拋接著,離開碼頭走上了城樓。
快到台階盡頭時,她隨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頓時酸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這也太酸了,綺霞什麽口味啊,還說好吃?”阿南不敢置信地轉身回頭,看向江白漣的船,想居高臨下喊一聲譴責她。
誰知她一回頭,卻看見綺霞的身子正從船沿跌落,雙膝跪著摔在了岸上。
阿南大驚,還以為她是不小心,誰知綺霞尚未爬起來,已驚叫一聲,似被人扯著般,骨碌碌地滾進了草叢之中。
阿南情知不好,綺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進去的,便立即丟了林檎,沿著台階向下奔去。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離,更在城樓之上,即使再怎麽三步並兩步,也無法在片刻間趕到。
下方江白漣被綺霞的叫聲驚動了,從掛著鴛鴦的繡簾內衝出,一步踏上船沿,看向聲音來處。
阿南抓住欄杆縱身下躍,落在下方一折台階上,俯頭看見那近一人高的荒草叢中,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閃過。
她立即對江白漣大喊:“草叢裏有人,有刀!”
高大的荒草劇烈搖晃,綺霞的呼救聲在裏麵倉皇而淩亂地響起,可她應該是被凶手抓住了,始終未見逃出來。
江白漣站在船頭,看向草叢又看向自己的腳下,死死盯著距離船沿不到一尺的條石岸,恐懼侵襲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膚。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陸地一步。
這古老的訓誡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經變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規矩。
他年幼時曾見過灘塗上的曝屍。阿媽告訴他,這是違背祖訓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驅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抬頭看向前方搖晃的草叢。綺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著一晃而過。他心下一驚,趕緊抄起竹篙竭力撲撩草叢,試圖夠到綺霞。
顧不得是否會暴露行跡,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欄杆再躍下一折台階。
下方是極高極陡的城牆,流光長度不夠。阿南抬腳踩住城牆上突出的一塊磚頭,險之又險地趴在牆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體,向下急墜。
江白漣探出的竹篙在草叢中一停,終於被人抓住。
透過蓬亂搖曳的草叢,他看見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渾身血跡的綺霞。他心下一喜,趕緊將她拉出草叢:“抓緊,不要放手……”
話音未落,後方一條蒙麵黑影趕上,狠狠踩在綺霞手上。
竹篙脫手,綺霞被抓住摁在地上,對方高舉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著她狠狠刺下。
阿南終於落了地,向著碼頭邊狂奔而來。可匕首刺下隻需瞬息,而她離草叢卻足有半裏,須臾間怎麽可能到達。
幸好凶手身量瘦矮,綺霞在危機之中猛然發狠,一腳狠狠蹬在對方的腹部上,將他一腳踹開,一骨碌爬起來就要逃離。
可地上全是草根糾結,她慌亂之中腳尖被絆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
蒙麵凶手爬起來,抓起地上的匕首,趕上來向她背心狠狠刺落。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人影直撲上來,將凶手重重撞開。
綺霞涕淚交加,抬頭一看,江白漣已從她身旁撲向了蒙麵人,與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亂不已地爬起來,抖抖索索地看著江白漣。對方手中雖有匕首,但見江白漣趕到,知道自己已再無得手可能,一轉身便衝向了草叢深處,消失了蹤跡。
而江白漣追出兩步,身體晃了晃,勉強站住了腳。
綺霞撲過去緊緊抱著他,驚恐萬分,可喉口幹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江白漣回手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軀,低聲道:“我沒事,就是從沒在陸上走過路,跑不快……”
後方草叢晃動,阿南奔了過來,見他們安然無恙抱在一起,才鬆了一口氣。
江白漣定了定神,和綺霞相扶著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從未上過岸,走起路來有點歪斜打晃,上了船後便趕緊翻找藥粉,給她包紮。
巡守的士兵被這邊的動靜驚動,趕過來圍住草叢搜查凶手,卻一無所獲。
阿南見那邊凶手無影無蹤,便將綺霞的衣服解開查看,手臂和腿上都有傷口,所幸綺霞反抗激烈,江白漣又來得及時,沒有刺到要害。
江白漣拿藥出來,瞪了阿南一眼,忙把綺霞的衣服攏好,帶她回船艙包紮。
阿南摸著猥瑣小胡子,透過半掀的門簾看見綺霞抱著江白漣痛哭失聲。她嚇得聲音都啞了,隻能嗚嗚哭泣。
而江白漣一邊給她包紮,一邊安慰她。可他的手抖得厲害,說話也是七顛八倒,不成語句。
阿南知道他破了疍民的戒律,綺霞又遇到危險,內心必定劇烈波動,能如常上藥已經不易。
歎了一口氣,她想想綺霞一而再再而三的遇險,再想想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怒之下轉身就向上方蓬萊閣衝去——
“阿言,你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