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47章 龍戰於野(3)

眾人將他們攙扶出水道,到玉門關的殘墟中休息。

隨隊的大夫檢查了他們的傷勢,確定沒受內傷,才放下心來。

侍衛伺候他們淨了手和臉,又在城內陰涼處鋪好氈毯,備下酒水瓜果,請二人好生休息,等恢複後再啟程。

阿南此時氣力不濟,癱在毯子上的姿勢比往日更像爛泥,但她灌了兩杯水後,還不忘誇獎一聲:“阿琰,這次多虧了你,判斷準確,又當機立斷,不然怕是青蓮沒找到,我這條小命倒先凋零在這裏了。”

兩人相擁落地時,朱聿恒後背撞在洞壁上,如今那幾條傷過的經脈抽痛不已,如利刃亂刺。

他強忍疼痛,聲音有些飄忽:“以後別這麽衝動了,什麽地方都一個人下去闖,好歹先跟我商量一下。”

“我不是看你已經來了嘛,想著先下去看看,誰知道下麵機關發動如此迅速,又如此凶險……唔,甚至感覺不像傅靈焰的手筆,太過決絕狠辣了。”阿南啃了兩口瓜,想想又問,“對了,這機關借水道而設,依滑軌而動,你是怎麽準確尋到軌跡的?”

朱聿恒慢慢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道:“楚元知炸開的地方,大概就是滑軌的驅動處,墨長澤的‘兼愛’捕捉到了運轉的些微振幅,幫我確定了準確地點。”

“好險,好險。”阿南拍著胸脯,心有餘悸,“要是今天你沒有來,或是你在判斷時稍微差了些許毫厘,或者你在接應我的時候有一絲猶豫,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知道就好。”朱聿恒看她兀自嘻嘻哈哈的模樣,忍不住抬手,撫過她臉頰上的青腫,“以後無論做什麽,先和我商量過,知道嗎?”

剛洗過的手略帶微涼,他的指尖輕輕地按在她臉頰之上,那凝視的目光卻如此灼熱,讓她的臉有些燒起來。

下意識的,她略偏了一偏頭,逃避這種因親昵而帶來的心慌:“說來說去,都是我的身體不中用,在逃跑的緊急時刻不知道怎麽的,我的舊傷忽然發作了,手腳一下子痛得抽搐起來,導致誤觸了機關。”

“我看看。”朱聿恒身上的血脈也在抽痛,但他還是先捋起阿南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

猙獰的兩層傷疤還深烙在她的臂彎上,但肌膚是完好的,傷口並未迸裂,也不見任何痕跡。

“可能是牽動了之前愈合不良的傷處吧。”阿南揉著尚在隱痛的傷口,恨恨道,“傅準這個混蛋,不知道他如何下手的,我曆經千辛萬難終於接好的手,也永遠恢複不到之前了!”

朱聿恒輕握她的手腕,想要安慰一下她,誰知喉口一緊,整個人倒了下去。

阿南大驚,一把將他扶住,見他身體微微抽搐,顯然正在忍受劇痛,忙將他的衣襟一把扯開。

果然,那幾條淤血刺目的經脈,彷如受到了無聲的感召,正在突突跳動,觸目驚心。

阿南倒吸一口冷氣,抬手覆上那些可怖的經脈,急問:“你怎麽樣?怎會突然發作,難道是……玉門關的陣法突然啟動了?”

朱聿恒抬手緊握著她的手臂,強忍劇痛,艱難地低低道:“不是……是我全身的經脈……都在痛。”

阿南趕緊將他上身的衣服都解開,看到確實隻有那幾條發作過的經脈紅赤跳動,並沒有新的出現,並又問:“之前也出現過嗎?”

“偶爾……劇烈活動後,會出現不適,但從未……這樣發作過。”

“你怎麽從沒跟我說過?”

朱聿恒抓緊她的手,熬忍著身上的疼痛,等待它漸漸過去,才勉強喘息道:“我……還想在你麵前留點麵子,不想讓你當我是廢人……”

阿南頓了頓,目光從他的血痕遍布的胸口,轉到他慘白的麵容上,隻覺一陣酸澀衝上鼻腔,眼圈不由得一熱。

這素來高傲尊貴的男人,究竟隱藏起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痛掙紮。

“你放心……”她放輕聲音,貼近他道,“我不會食言的。”

朱聿恒輕輕的,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緊張的軀體終於慢慢鬆懈下來,脫力躺在了她的懷中。

阿南查看著他發作的經脈,有些欣慰地發現,被她剜出了毒刺的陽蹺脈,發作不甚明顯,比之前毒刺在經脈內破裂的要輕微許多。

“現在未到月底,距離下月底第五根毒刺發動還有時間……我們一定能趕在山河社稷圖和玉門關陣法發動之前,將陣眼中的母玉取出來,避免你身上淬毒的子玉再被呼應碎裂,又毀一條經脈。”阿南抬手輕撫他身上的殷紅血線,斬釘截鐵道,“隻是阿琰,你可不許再這般胡來了!明知自己身體情況如此,還動不動就豁命,怎麽行動前不多想一想呢!就算撇開山河社稷圖不談,若剛剛你預估錯誤,機括的中心並不在我身後的黃沙之中;或者我未能在最後一刻收住你衝出去的勢頭,你現在可能和我一起,被絞入黃沙機關,已粉身碎骨了!”

“當時情勢,容不得我多想,再說……”朱聿恒定在她臉上的眼神顯得深暗了些許,“阿南,你要是出事了,我肯定也活不了的。”

阿南喉口哽住,低低道:“如今你身邊多的是得力能人,他們今天不是助你一舉擊破危局了嗎?就算是我,可能也無法做得比你更幹脆利落。”

“可我……不信他們,我隻信你。”

阿南默然垂頭望著懷中的他,許久,歎了口氣,又笑了出來。

血脈的跳動舒緩下來,深紅的顏色也逐漸不再那麽刺目。她慢慢將他的衣襟理好,扶他做起來。

“對了阿琰,我這次下去,還是有收獲的,咱們這場危險也算值得啦。”阿南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在他麵前晃了一下,“你看,這是什麽?”

朱聿恒目光過瞥那金燦燦的東西,聲音略沉:“金翅鳥?”

“對,北元王族才能擁有的金翅鳥。這個顯然是臨時從項圈上扯下來的,翅膀與鳥頭勾連的地方都扯斷了。”這是一隻展翼飛翔的金翅鳥,比阿南的掌心略大,鑲嵌著白珍珠、紅珊瑚與綠鬆石,十分精巧。

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漸散,慢慢坐起將其拿起,端詳著:“這邊的地下穿井雖然幹涸了,但隻要沒有坍塌堵塞,與其他水道還是連通的。而……”

“而北元王女身邊的侍女瑙日布,就是跳下了穿井自盡的。”阿南朝他一笑,用手指撥了撥上麵的珍珠,道,“這珍珠如此瑩白,珊瑚與綠鬆石鑲嵌處也並無積垢,顯然是剛剛被人丟棄在此處不久,甚至可能就是幾天前。”

“回去後,咱們查一查這是不是王女的首飾。”朱聿恒說著,又思索道,“可就算這是北元王女的,就算瑙日布跳井沒死,她們下窪地僅僅十數息的時間,夠幹什麽呢?”

“大概夠走到凹地中心,然後瑙日布一把扯掉這個金翅鳥吧。”阿南說著,將金翅鳥拋了拋,踹回了懷中,“剩下的,就是查金翅鳥和雷火的關係了……畢竟,這可是王女早就夢見的一場火,對方可是早就安排她死在青蓮裏的。”

說到這裏,阿南又想起一件事,道,“說到青蓮,咱們前幾天的猜測應驗了,六十年前,果然有人在這附近遇見過傅靈焰!”

朱聿恒精神見長,阿南切了瓜,和他一起坐在避風處,一邊吃瓜啊,一邊慢慢將旁邊村落中秦老漢的回憶給朱聿恒詳細講述了一遍。

“所以現在,我們尋找青蓮陣法,已經找到了一朵水湧青蓮、一朵木生青蓮、一朵自天而降令傅靈焰四下尋找的青蓮……”

兩人相視苦笑,這千頭萬緒,輕易之間如何能迅速理出。

“另外就是……”阿南扶著頭,喃喃道,“在看到穿井上那塊石板的時候,我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可是一下子又抓不住……”

“是那塊蓋在井上的石板嗎?”朱聿恒瞥過一眼,亦有印象。

“嗯,你想到了什麽?”

朱聿恒毫不遲疑道:“歸墟青鸞台上,那塊怪異的第八幅石雕。”

“是啊,那肯定存在、我們卻找不到的第八個陣法……為什麽呢?為什麽它的圖樣與眾不同,為什麽我們找不到匹配的地點,為什麽傅靈焰的手劄裏沒有它的存在?”

然而,沒有答案。擺在他們麵前的,全是謎團。

“算了,那都是後麵的事了,先專心對付玉門關這個陣法吧。”阿南幾口吃完了手中的瓜,感覺自己已緩過來了,起身向他伸出手,“不早了,咱們走吧,總不能在這裏過夜。”

朱聿恒緊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站起身。城牆的缺口外,顏色鮮明的孔雀正從漫漫黃沙中掠過。

朱聿恒問:“你下去查探那口枯井,是傅準的主意吧?”

“這混蛋表麵上說有線索,其實把我騙下去,肯定有所圖謀!”阿南憤憤道,“我還以為他在你麵前會有所收斂,看來我是低估他了!”

“雖然我們都知道他不懷好意,但他的解釋冠冕堂皇,說是你衝動而下,未曾聽他的勸阻。”朱聿恒想起自己在城牆上方時看到傅準的舉動,也不能說有什麽問題,但就是感覺有些別扭,隻能道,“你多加留意,最好,別再和他接觸。”

阿南氣鼓鼓地點頭,瞪著日光下光輝耀目的吉祥天。

朱聿恒問:“傅準為什麽製作這隻機械孔雀,隨身相伴?”

“傅準不是很年幼的時候,父母便被閣中叛徒暗害嗎?他被忠於父母那派的老人們救走後,蓄意複仇。他那時候挺慘的,唔……和我憋著一口氣拚命學藝去剿殺海匪為我爹娘報仇差不多吧。”阿南望著空中絢爛輝煌的吉祥天,隨口說道,“那時候他身邊唯一陪伴的,隻有這隻孔雀,那是他五歲生辰時母親送給他的蛋裏孵出來的。”

朱聿恒問:“孔雀能活多少年?”

“二十來年吧,不過傅準擔心它老死後毛羽會不鮮亮,所以在它活著時就把它殺了,剝皮製成了機關傀儡。”

朱聿恒微皺眉頭:“你說這隻孔雀是他幼年的陪伴,還是他母親送的。”

“是啊,可傅準想下手的時候,立刻就做了,毫不猶豫。”阿南的目光也隨著吉祥天而遊曳,聲音略帶寒意,“可能他喜歡一樣東西,就寧可自己動手將其終結,不會允許它衰老頹敗。”

朱聿恒知道她曾被傅準囚禁在拙巧閣,是以深刻知曉他的過往。

城外風沙漫漫,城內日光也逐漸偏轉,阿南與他望著流轉的光線,暫時地陷入了沉默。

阿南低下頭,望著自己的手,略略曲著手指,仿佛在再次確定這雙手還是自己的。

而朱聿恒凝望著她的側麵,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傅準將阿南的手足挑斷,是因為,她也是他人生中最絢爛最渴求的那個存在,所以,他絕不允許她離開自己,就像……

就像在孤島之上,不顧一切,瘋一般強行挽留她的自己一樣嗎?

這可怕的念頭,令整個沙漠的寒意風沙似全都聚攏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體灼熱,掌心卻湧出冷汗,讓他悚然而驚。

他強迫自己從那可能會失去阿南的可怕念頭中抽身,轉頭看日頭已不再炎熱,他調勻氣息,轉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吧。”

阿南問:“回敦煌嗎?這麽遠,估計今晚趕回去也很晚了。”

“去月牙泉吧。西北落日晚,我們入夜時應該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