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大鵬金翅(2)
現場頓時大嘩。
侍衛們訓練有素,立即結成人牆,迅速向中心奔攏,冒著被火焰卷噬的危險,去保護聖上。
屏風上濃煙彌漫,嗤嗤直冒,整座樓閣頓時被煙霧籠罩。
可奇怪的是,在這般險境之中,皇帝站在屏風之前,居然隻退了半步,未曾逃離。
韋杭之恐慌至極,一步跨進濃煙中,去護衛皇帝。
然而,未等他在煙火中觸到皇帝,便聽得耳邊似有雷聲炸開。
濃煙烈火中,月牙閣內又是一陣震動,高懸於梁上的四盞大宮燈已有三盞驟然炸開,如火球墜落,摔向下方,飛濺出大團火花。
護衛們被火焰灼燙,頓時亂了陣腳,圍攏之勢緩了一緩。
阿南失聲叫道:“六極雷!”立即搶入混亂煙火之中。
燈籠火光飛濺,而流光勾住橫梁,阿南翻身躍起,拔身直撲向屏風內側煙火最盛處。
混亂聲響中,她於濃煙中落地,往前一個直衝,正要定位六極雷的中控,濃煙中已紮入了一個懷抱中。
身穿明黃團龍袍的人迅疾抬手,將她結結實實地抱住,腳下堅如磐石,一動不動。
阿南抬頭看他,濃煙嗆烈,煙焰讓兩人都無法開口,隻在眼神交匯的刹那,他向阿南點了一下頭,隨即看向腳下。
他的左腳正牢牢踏在屏風前的那塊地板上,即使麵前火光如電,爆裂聲四起,混亂中他的身形依舊一動不動,沉穩如山嶽。
阿南鬆了一口氣,扯起衣領捂住口鼻,急道:“千萬不要動,六極雷已動其五,你踩住的這一極一旦鬆動,便立刻爆開了!”
周邊一輪爆炸劇震未過,侍衛們已重新結陣,立即上前。
韋杭之見皇帝身影牢牢站在烈火之中,如同釘住般,嚇得立即撲上前來,要將他從火海中拉出。
阿南一把撥開韋杭之的手,搖了搖頭製止他。
未等韋杭之回過神來,雲母龍身中顯是埋了引燃之物,火光大熾,煙焰亂噴,已徹底燃燒了起來。
那些火與平常的火焰大為不同,濃煙烈焰引燃了冬日厚重錦衣,他們身上的衣服頓時冒出洶洶火光。
這邊的侍衛撲救皇帝身上的烈火,另一批則立即結陣,以皮盾相抵,同時奮力,將麵前沉重的火焰屏風向後推去。
在猛烈的撞擊下,那燃燒的十二扇通天徹地屏風失去平衡,終於在轟然聲中向後倒去。
正當火花四濺、眾人回頭躲避之時,後方一條彩衣人影驟然撲出,一腳踏上正在倒下的屏風,手中短劍寒光森然,以鷹擊之勢,向著牢牢站在火焰正中的明黃身影刺去。
遠處的護衛,因為濃煙而無法逼近;近前的侍衛,正被騰起火光迷了眼,如今皇帝的身邊,正錯出了一瞬間的防守空虛。
但隻這一瞬間,便已經足夠彩衣刺客的劍尖,遞到了他的胸前。
千鈞一發之際,皇帝右手掌中驟現金屬光芒,如同鎖子甲般細密編織的精鋼驟然於他的掌中擴展又迅速合攏,如同一片雲翳將劍尖瞬間吞噬,響起一股金屬絞纏的刺耳之聲。
那片怪異的精鋼,正是阿南所打造的岐中易“初辟鴻蒙”。
刺客去勢太急,劍尖被重重勾連的精鋼鎖住,收勢不住又無法抽回,整個身子頓時前傾,眼看便要撞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左腳紋絲不動,卻毫不猶豫地飛起右腳,踹向刺客小腹。
小腹受擊,刺客痛極脫力,手中短劍當即被“初辟鴻蒙”絞走,身體落地趔趄後退。
而對麵的皇帝一腳緊踩在六極雷陣心之上,右腳踢出傷敵後,整個身軀也立即一傾,眼看便要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一抹流光劈開煙霧火光,迅疾勾住他的身軀,將其偏離的身體拉了回來。
正是阿南。
二人配合天衣無縫,他立即穩住身形,左腳牢牢踏在六極雷陣眼之上,未曾有半寸挪移。
“廖素亭,去找楚元知!”
煙焰初散,身著明黃之人沉聲下令,聲音已經變得年輕,再不是那沉穩威嚴的皇帝口音。
摔出去的刺客趔趄爬起,強忍下腹劇痛,縱身便要躍下月牙閣。
因為在近身相搏的刹那,他已經發現,對方的麵部與脖頸早已罩上了金絲火浣軟甲——
他做好了萬全準備,甚至可能早就洞悉閣內將要有伴隨火焰而來的一場刺殺,備下了防火與防刺的一應措施,在提筆點睛前,便在背對眾人之時準備好了一切。
也就是說,這場暗殺,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刺客大為驚駭之下,心知自己布置的陷阱已反為他人所用,急轉縱身,便要逃離。
就在他轉身之際,身後火焰熊熊的屏風猛然爆裂。
流火四濺,烈焰紛飛,是阿南掀翻了屏風,操縱它們翻滾相撞。
兩股火焰互壓,並不是相助相長,反倒像是兩個怒漢相博,竭盡全力後都偃旗息鼓地暗了下去。
就在火焰被阿南撲滅之際,眾人也看到了屏風後刺客的足尖點上了窗台。
就在刺客躍起逃離之際,麵前忽有無數光華驟然紛起。
朱聿恒手中日月乍現,萬縷華光迅疾收攏,將刺客牢牢縛住扯回樓內,一把摜在了地上。
不待他爬起,候在樓內的諸多侍衛已衝了上來,刺客脖子上架著七八柄刀,被揪了起來。
他不急反怒,死死盯著那被收回的日月,問:“原來那日屠戮我宗諸多兄弟的人,是你?”
他聲音粗噶,帶著一股非男非女的調調,聽著有種森冷的邪性,正是阿南當時在地下院落中聽過的青蓮宗主的聲音。
閣內火勢已滅,濃煙散盡,刺客的麵容也終於呈現了出來。隻見他身穿舞姬彩衣,臉上戴著一張似在開口而笑的青色麵具,配上那一板一眼難辨雌雄的聲音,說不出的詭異。
阿南脫口而出:“青蓮宗主!”
對方充耳不聞,隻冷笑一聲,先朝對麵的“皇帝”開口道:“皇太孫殿下,你的腳可一定要踏牢了,否則,我們所有人連同這座月牙閣,全都將炸得血肉橫飛——當然,你在陣眼正中間,肯定是炸得最碎的那一個。”
周圍人盡皆大驚,目光不自覺投向那塊被踩住的地板,脊背立即全是濕冷的汗。
見他已察覺到自己身份,朱聿恒便抬手將自己麵上的偽裝撕去,冷冷道:“六極雷之威,本王亦曾見識,無需宗主多言。”
“那你可知,關閉陣眼的機關,設在何處?”
所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中,青蓮宗主氣焰囂張,麵對脖上刀劍毫無懼意。
朱聿恒略一沉吟,抬手示意,周圍侍從收回了架在刺客脖子上的刀,但刀尖依舊對準了他,不曾鬆懈。
“你有何要求,不妨說來聽聽。”
青蓮宗主如今有恃無恐,撣落了身上的灰土,道:“蒙朝廷厚恩,我青蓮宗如今處處遭堵截追殺,如今行此下策,隻為了謀求朝廷一個公正的對待。”
“你們在山東猖獗橫行,殺官員、劫災糧、煽動民變,本王倒想聽聽,何種對待才屬公正?”
“我教一開始不過是貧苦百姓互幫互助,篤守青蓮老母教誨,共濟普救。隻因受到地方官僚盤剝,實在無奈才走上對抗官府之路。如今我們大部勢力早已被朝廷於山東剿滅,隻求退於西北苟延殘喘,還望朝廷能法外開恩,放我們一條生路!”
“怎麽,真以為挾我們幾條性命,就可以脅迫朝廷了?”朱聿恒的腳一直緊踩住六極雷的陣眼,神情泰然自若,“你們造反謀逆,企圖刺殺聖駕,有何資格與朝廷談判?”
青蓮宗主死死盯著他,聲音更顯冷硬:“還請殿下早做決斷,否則,等你站久了,腳不受控製了,怕是追悔莫及!”
“我看,會追悔莫及的人,是你才對!”危急時刻,阿南顧不得許多,踏上一步大聲道,“一旦六極雷爆炸,你以為自己就能逃得掉?”
青蓮宗主站直了身子,甚至還順手理了理斑斕舞衣上綴著的流蘇穗,冷冷道:“隻要能為我青蓮教眾謀取生路,我殞身何懼?”
“可你知道,你這番妄為,首先會奪取誰的性命?”阿南說著,大步走向了朱聿恒的身邊,將一個擋在麵前的侍衛拉住,說道,“卓晏,你退開點。”
這個孝服外套著青藍曳撒的人,正是被朝廷臨時調來前去破陣的卓晏。
“卓晏”。這二字如一根淬毒的寒針,直刺向青蓮宗主。
他臉上戴著麵具,因此不見神情,但那微縮的瞳孔與瞬間凝滯的身軀,卻讓阿南知道自己算準了一切。
卓晏正死死盯著刺客防衛,沒料到被阿南忽然擠開,愣了一下之後,雖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還是默然地退開了半步。
而阿南微抬下巴,謹慎地盯著青蓮宗主的同時,提高了聲音:“我勸你最好先想清楚,玉石俱焚並無意義。”
“哼……”青蓮宗主頓了片刻,卻又是一聲冷笑,“你以為,這就能威脅到我?”
“別再作無謂的掙紮了,若你清楚後果、還想保住自己家人和教眾的話,先把手中的東西放下吧,青蓮宗主……不,唐月娘!”
她一語道破了對方的身份,其他人還則罷了,本就認識唐月娘的卓晏與馬允知頓時大驚失色,卓晏甚至失聲“啊”了出來。
青蓮宗主目光落在卓晏身上,沉聲道:“一派胡言!”
“事已至此,梁舅媽你又何必負隅頑抗呢?”阿南笑道,“我早已知曉你的身份、你的過往,你一切都已無所遁形了。”
青蓮宗主死死僵立,許久不肯回答。
事關自己麾下的礦場之人,眼看要被卷入刺殺案,馬允知憂懼交加,幹脆豁出去發問:“可……青蓮宗鬧事多年,從未聽說他們的宗主是個女人?”
“有句話叫欲蓋彌彰。眾人都默認青蓮宗主是男人,那麽他要遮掩身份,隻要簡單偽裝個聲音不就好了,為什麽非要變成雌雄莫辨的聲調,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阿南說著,又衝著麵前的青蓮宗主一笑,“由此,我便想到了葛稚雅之事,她偽裝成太監之時,也是如此變化自己聲音的,以求混淆視聽。”
“但天下女子不計其數,青蓮宗主怎會是一個礦場普通工頭的婆娘?”
“馬將軍難道不覺得,她身上有太多巧合嗎?唐月娘從山東而來,而青蓮宗的餘黨正是在山東被剿滅後流竄而來;梁輝來到礦上,礦場便頻發災害;卓壽離奇死亡後,她的兒子梁壘格外關注卓晏……當然,還有一些小細節。比如說,唐月娘總是把東西打理得整整齊齊,家裏一切幹淨得紋絲不亂,而青蓮宗主也是,在總壇用完文件後,哪怕時間再急迫,也會重新歸置得跟刀切似的平整。”
眾人的目光,頓時落在青蓮宗主那即便生死搏鬥後依舊緊束不亂的發髻、以及被她下意識整理順直的舞衣流蘇穗上。
“不過讓我確定你身份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為你好心幫了卓晏。那日我大鬧青蓮宗,機關坍塌壓到了你之後,你自然會受傷,隨即我便發現了唐月娘肩上傷,因此而想調查下去,誰知你一家人立即演戲潛逃了,甚至還讓梁壘在機關地道中除掉我——”阿南抱臂望著麵前的青蓮宗主,微微一笑,“你說,這麽多疑點都聚到一起了,我能不能鎖定唐月娘就是青蓮宗主?”
青蓮宗主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並不出聲。
而阿南笑道:“反正如今你一家人早已罪行昭彰,如今你既要談判,那就敞亮些揭下麵具談,這麽遮遮掩掩,多沒誠意呀,你說是吧?”
話音未落,她手中流光疾出,一把扯下了青蓮宗主的麵具,露出了她的本來麵目——
四十來歲年紀,一張端莊鵝蛋臉,因為平時愛笑,她眼角的魚尾紋十分明顯,正是唐月娘。
她目光掃過卓晏錯愕的神情,事已至此,幹脆也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麻核,隻是聲音一時尚未恢複那種僵硬死板的感覺:“南姑娘真是神通廣大。我在教中多年,幾乎無人能察覺我的真實身份,沒想到竟在你麵前露出了破綻。”
“不敢,我也隻是大膽猜測,小心求證而已。”阿南施施然道,“唐宗主,你勾結外族,為禍西北,身負多條人命,如今還行刺聖上。我看你還是趕緊將六極雷的總控處指給我們吧,說不定朝廷還能因此饒你一條性命。”
唐月娘冷冷道:“行刺之舉不過為我青蓮宗在世上尋一處可供喘息之處,至於其他罪名,恕我受不起,不敢接受姑娘扣過來的罪名。”
阿南與朱聿恒交換了一個眼神,順著他的目光,阿南瞄了瞄簷角一條微不可查的灰線,明白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推演六極雷的布置路線。
既然要拖住唐月娘,阿南便抬手示意,讓韋杭之率一幹侍衛先退下。
卓晏張了張嘴,看著唐月娘想說什麽,阿南卻道:“阿晏,你也去吧,這事不是你的責任。”
唐月娘冷眼看著一幹人陸續撤走,閣內隻剩下佇立不動的朱聿恒、阿南、諸葛嘉、韋杭之等人。
正要隨大流離開的馬允知,卻被阿南叫住了:“馬將軍,你身為本地將軍,又是安排此次行程之人,在這邊出事你卻先離開,這樣不太好吧?”
馬允知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隻能忐忑走了回來:“多謝殿下許可,容卑職留在此處聽用!”
“好了,唐宗主,接下來我便一樁一件將你所犯的罪行戳穿吧。從哪兒說起呢……這麽說吧,我在礦上聽到了一些流言,比如梁輝對你動手,是因為你前夫找來了;你與外麵的野男人有私情,甚至還送了銀兩之類的。但我問遍了礦場,也無人知曉你的前夫與野男人究竟是誰,隻知道流言最早來自於劉五。
“劉五,礦場看守倉庫的一個普通人。他身上與本案卻有兩處交集點。第一,他是唯一一個知曉卓壽為何會獨自離開礦場,以至於在荒野中被雷火燒死的人。第二,他也是看到了你與外麵的男人私相授受,給了對方銀兩的人。”
說到此處,唐月娘那鎮定的麵容上終於微微變了色。
“這讓我感覺有點奇怪。一個不離倉庫的倉管,在差不多的時間內,忽然遇到了兩個秘密。難道說他聽牆角的頻率居然如此之高?再進一步想,那麽有沒有可能,這兩個秘密,其實就是同一個秘密呢?即,卓壽提前離開礦場後死亡,與你的前夫上門糾葛,其實是同一件事。而你跟男人私相授受的東西,就是導致了卓壽死亡的原因。”
“這麽一想,我麵前一切便豁然開朗了。二十年前的變故、二十年後的重逢,一切都可以連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因果故事。”
眾人的目光全都關注在阿南與唐月娘身上,唯有朱聿恒一邊聽著,目光不動聲色地順著橫梁的灰跡遊移,飛快在心中計量測算四麵上下的匯聚中控點。
而阿南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份抄錄的薄薄案卷,展現在唐月娘麵前。
“二十三年前,楊樹溝被北元夷平,全村百餘人一個不留。而當時駐守楊樹溝附近的衛所,百戶馬允知,副手卓壽,剿滅了北元流匪約百人,馬允知由此升職,不久後調任延縣為鎮撫,而卓壽升任百戶。”
馬允知聽到自己名字,頓時一個哆嗦,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當時卓壽私藏太監,為避人耳目,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生一個孩子。然而,這個孩子要從何而來呢?”阿南慢悠悠地說著陳年閑事,轉向唐月娘,“這個時候,他遇到了一個適齡的、能生育的女人,她在封閉的山溝中長大,在楊樹溝被北元流兵夷平之時幸存,穩妥又幹淨。”
唐月娘神情冷冷地看著她,像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可眼中的恍惚又像是在看著前世的自己。
“原本,孩子出生後,這個女人自然也該消失在茫茫世間中,再也不會出現。誰知,命運兜兜轉轉,在敦煌這個西北沙城中,他們再次相遇。”
馬允知盯著唐月娘,脫口而出:“卓壽的孩子,是她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