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3章 幽都夜語(3)

而洞室那端,已傳來腳步聲響。

是侍衛們過來稟報,前方陣法已通,傅準正與墨長澤商討,準備遣人進照影陣查探。

“走,既然在這邊拿到地圖了,那咱們就去壓壓陣。”皇帝說著,帶著朱聿恒與他一起向著前方而去,又關切地問,“你身上如今感覺如何?”

“孫兒無恙。”

“好。山河社稷圖已迫在眉睫,這次的陣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慮將你身邊所有嫌疑人等全部處理掉。韋杭之、卓晏、還有司南……一個不留!”

他說著,背脊挺直,帶著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個洞窟中。顯然,傅準已經將整個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於他們。

聲音遠去,火光消失。

他們走了很久,阿南卻始終緊貼在洞壁上,未曾動彈過分毫。

她的腦中,一直想著皇帝與皇太孫那些推心置腹的話。

孫兒懷疑,她與我身上的傷有關。

利用好一個人的同時,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來的父母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孫兒覺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淺薄,被感情衝昏了頭腦。

憑什麽呢?

憑什麽會以為,她這個前朝亂黨一手培養出來的利器,能得皇太孫青眼,能讓他傾注這般深深的愛慕?

第一次見麵,他便差點喪生於她的手下;為了救公子,她不惜將他丟棄於暴風雨中;再次見麵,他很快打開了心結,重新接納了她;孤島之上,他強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為,這些事能順理成章地發生,光憑著他對她的情意,就能拋下他皇太孫的職責與尊嚴,不顧一切。

隻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歸墟中他緊縛住彼此的日月;滾滾黃沙巨龍中他奔來的身影;暗夜逃亡時單人匹馬獨戰青蓮宗,將她緊擁入懷的灼熱胸膛……

一切都隻是阿琰馴服她的手段。

她腦中回旋著的,隻有傅靈焰訣別信上的那幾句話。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她想起那個夢,夢見傅靈焰從雲端跌落,又夢見跌落的,其實是她自己。

那時候,其實她內心很深很深處,就已經有預感了吧。

怎麽可能呢……一個混跡江湖殺人如麻的女海匪,怎麽能得到皇太孫這般傾心的愛慕呢?

他哄著她,捧著她,時時刻刻讓她看到他的寵溺疼愛,可這一切,都是需要代價的。

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條件與理由,便願意為另一個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僵立著,感覺滾燙溫熱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縫間彌漫。

最終,她緊閉著眼睛,任由它們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長長地呼吸著,將一切都拋諸腦後。

她向前走去,腳步很快恢複了穩定,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已轉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塊銅片麵前時,阿南打開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麵的痕跡。

上次被他們擦亮的銅片,如今上麵是一片被抹過的沙子痕跡。阿南的手撫過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麵有何用意,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

她立即關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邊,背靠洞壁警覺抬頭。

卻見本來幽暗的洞內,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來,與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無二的光,照亮了洞內,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佇立於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舊一身白衣,呈現在火光中的身姿如雲嵐霞光,照亮了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當初所贈的精銅火折子,望著她在光芒中漸漸呈現的麵容,火光在他眼中閃出微不可見的燦爛驚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著他,又看看周圍這十二個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尋找路徑。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著平息自己的語調:“我在外麵遇到了司鷲,他說裏麵陣法啟動,他與你分開了。”

“嗯,適才對方將過道中的機關轉向了,所以司鷲他們被隔在了另一條通道內。而我憑五行決推算地下洞窟走勢,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開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說著,在火光下望著阿南,聲音也輕柔了一分,“你擔心我出事,所以過來找我?”

阿南沒有回答,垂眼避開他的目光,隻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過人,不會出事的。”

而他凝望著她,斟酌片刻,才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聽到什麽了嗎?”

這熟悉的包容目光,讓阿南心頭那強抑的傷口似被撕開,又泛起疼痛的波瀾來。

公子一定也聽到了阿琰與皇帝的談話,知道了他從始至終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內幕。

她隻覺一陣灼熱的屈辱與羞恥感直衝腦門,讓她的眼睛灼熱,也不知在這火光之下,會不會被公子察覺。

她偏過頭躲避他的目光,勉強維持正常的聲音:“什麽?我沒聽到。”

竺星河借著火光端詳她的神情。他是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裏,卻並未戳穿她,隻說道:“阿南,兄弟們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們了,隨時可以回來。”

他聲音低柔而誠摯,一如這些年來在她傷痛失落時的撫慰。

阿南咬緊牙關,她不敢開口,怕一開口便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表麵的平靜,隻重重點了一下頭。

為什麽呢……

她寧可這個時候,有個人來嘲笑她,譏諷她,而不是以這般溫柔的態度包容她,讓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著,她勉強調勻呼吸,說:“那……我們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帶著詢問。

“司鷲與方碧眠在外麵等著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準備破陣,他們人多勢眾,你一個人在這邊遇到他們,怕是沒有勝算。我看,公子還是盡快離開吧。”

“阿南,你真是變了。”公子端詳著她,臉上露出笑意,“以前我們一起進擊婆羅洲最大的海盜據點時,兄弟們聯手對付外麵的海賊,襲入大本營的隻有我們兩人。當時那島上大炮火銃防守嚴密,可比這區區幾條地道要凶險多了。而你我聯手將島上敵人清剿一空,從始至終,我未在你的臉上發現過任何猶豫遲疑。”

“是,可今時不同往日,這照影陣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願意與你再度同行,我們又哪來靈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陣呢?”

“本來沒辦法,可傅靈焰當年,留下了解除陣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塊平展銅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麵輕彈了幾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輕微地跳躍起落,才恍然大悟這張銅片與那句“羌笛何須怨楊柳”的意思——

極薄的銅片在受到外麵聲音影響時,板麵會進行細微而平均的振動,上麵若有砂礫,便會順著那振動的力量聚合分離,形成齊整對稱的圖案。

因此,這張銅片定是需要在積沙的情況下,吹一曲《折楊柳》,才能形成指引他們入陣的圖形路線。

竺星河既然過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他拂平銅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長的羌笛,低低吹了起來。

銅板上薄薄的沙子,隨著聲音的振動而跳動,漸漸形成奇詭的紋路,多邊對稱類似於紮染的花色造型,又似萬花筒的絢麗圖案。

隨著這一曲《折楊柳》的徐徐終了,砂礫組成的複雜圖案終於呈現在他們麵前,上麵是對稱的波浪方格狀,散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沙堆圓點,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這裏麵的玄機,隻見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圖中畫下了一朵三瓣青蓮。

青蓮所經之處,所有疏疏密密的圓點便錯落於花瓣左右,兩邊對稱,與她當時所見薛氏兄妹的落腳點完全一致。

“照影陣的地圖……”阿南喃喃道。

“對,這上麵標出的,便是地圖與落腳點。如今他們有了具體信息,應該就要去破陣了,不過,就算憑此地圖進了洞,我也不信他們最終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說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後進入的地方。青蓮宗在西北這邊日久,又有關於陣法的資料,想必對於這個陣法早有另外的情報。

她正想詢問那機關的具體情況,卻聽後方一個洞中透出隱約火光,應當是那端的侍衛察覺到這邊的動靜,過來查看了。

竺星河掃掉銅板上的砂礫,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鑽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內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帶著阿南,在洞中左繞右拐,不多時便出現在了另一個洞中。

循環往複間,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由問他:“你知道這地下路徑嗎?”

“青蓮宗那邊有簡要描述。”竺星河徑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過沒有也無關緊要,這地道路徑基本都在五行決的覆蓋範圍內,畢竟,五行決與九玄門同出一脈。”

阿南默然點頭。五行決最擅丈山量海之法,傳說出自軒轅黃帝;而九玄門是九天玄女一脈,被稱為黃帝之師,二者自有相通內蘊。

於是她不再多話,隻隨著竺星河向內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現了微微的光亮,也聽到了隱約的話語聲。

阿南將耳朵貼在壁上,隻聽得彼端傳來一陣慘呼聲,隨即是眾人驚呼上前接應的聲音。

看來,這邊已經到了距離陣法中心很近的地方,雖然沒有通道過去,但聲音已經可以傳過來。

而裏麵的聲音,應當是一個人從照影陣中狼狽逃脫後,支撐不住滾出來的聲音。

如今已沒有盔甲的聲音,畢竟毒水四麵八方而來,隻要有一條縫隙便防不住,反倒影響配合。

公子預料得不錯,縱然朝廷找了這麽多能人異士,可最終就算按照地圖進了照影陣,也無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隻聽墨長澤顫抖遲疑的聲音響起,請皇帝示下:“陛下,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進陣者非死即傷,無一能接近陣中心。請陛下稍加寬解,待老朽與傅閣主詳細商議後,下午老朽親身帶人破陣。”

皇帝沉吟不語,應是許可了,那邊傳來了眾人起身退出的聲音。

“封洞,不許任何人進出,下午做好萬全準備後,由墨先生入陣。”

隻聽到傅準慢悠悠的聲音傳來:“照影陣必須由兩個能力相當的人配合破陣。墨先生自然是絕頂身手,不知道陛下認為,誰能與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說道:“把司南叫過來。”

話音入耳,清晰無比。

竺星河在旁邊瞥向阿南,而她臉上毫無波瀾,仿佛隻是輕風過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這是朝廷讓她賣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門關上,裏麵再聽不到任何聲響,竺星河才壓低聲音,問她:“走?”

阿南望著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動這個陣法,已經沒有用了。”

竺星河沒想到她忽然說這個,略帶錯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殺皇帝沒有成功,北元的陰謀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陳兵邊境了。你縱然啟動了機關,也隻有敦煌百姓受苦,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

“就算達不到預定目標,可至少能為以後留下機會。我既然已經走到這裏,就要抓住最後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堅決道,“況且,這是我們早已商議好的,就算計劃失敗,可這陣法是一定要在此時此刻引動的,因為這是青蓮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當即了然。刺殺失敗後,青蓮宗眾必定要逃跑,而此時此刻,隻有突發的陣法、龍勒水的異常及皇太孫的安危同時爆發,才能讓朝廷疲於應對,從而為他們贏得最有力的時機。

“為什麽……”

為什麽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為什麽要和這種亂黨合作,為什麽一定要攪得天下大亂?

最終擁有一個動**瘡痍的山河,又有什麽意義呢?

但,她最終隻將這些話吞回了口中。

因為她已經一勸再勸,再說也沒有意義了。

公子下定決心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令他改變,她也不行。

後方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輕微而快捷,幾下便接近了他們所在,對方顯然身手不弱。

阿南正要警戒之際,竺星河卻攔在了她身前,喚出了對方的名字:“梁壘。”

黑暗中這個輕微腳步,正屬於梁壘。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頓時透出狠戾,身子一矮,雙掌擺好了防範動作:“竺公子,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們的大計便是被她破壞的!”

竺星河對他搖一搖頭,道:“別擔心,阿南不會傷害我。”

梁壘哪裏肯信,依舊狠狠盯著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問:“東西帶了嗎?”

梁壘略一遲疑,見阿南側立一旁並無任何反應,才慢慢從懷中掏出幾管炸藥,遞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藥,被鑲嵌進洞壁中,引爆後一聲悶響,洞壁便被炸得龜裂。

以礦工們常用的旋弓飛快扒掉碎石,麵前的洞壁隻剩了薄薄石皮。梁壘撐在對麵洞壁上,縱身躍起,順著石殼的裂痕,雙腳狠踹下去。

在嘩啦聲響中,隔絕在他們麵前的石壁被徹底打通,讓他們鑽了進去。

留守在裏麵的侍衛早已察覺到洞壁的震動,正向這邊圍攏查看,誰料洞壁一破,碎石紛飛中夾雜著梁壘的袖箭,他們無聲無息便都倒了下去。

裏麵隻剩一片安靜,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後方緊閉的青石門,以及兩個如骷髏眼洞般並列在麵前的照影陣。

阿南走到陣前,抬起頭,看見了上方那七個字,心口又湧起些微的酸楚來。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這一路走來,為了公子、為了阿琰,盡了力、豁了命,可最終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該走什麽路。

那一日傅靈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時,是否也與她此時一樣,絕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誰,不知這一路是對是錯、這一輩子活成了什麽模樣。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誰來告訴她,與她同行?

“來吧,阿南,再幫我一次。”竺星河向她伸出手,像之前無數次一樣,做出並肩而戰的邀請。

阿南定定望著他,他的麵容在火光下更顯溫柔瑩潤,在她的心中,曾是這世上最動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著他,卻覺得自己的手有千萬斤重,無法抬起握住他,許下與他並肩而戰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