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82章 朔風吹雪(1)

冷月斜照於屋簷之上,雪後的敦煌城,一片寂靜寒涼。

耳邊傳來一聲低弱貓叫,朱聿恒從禦駕兵巡布防圖上抬起頭。屋內燒的炭爐有點熱,他推開窗戶,看向外麵綿延的房屋。

敦煌是軍鎮,屋宇一板一眼,原本顯得太過嚴整肅穆。但此時在積雪的覆蓋下,它卻消弭掉了太過冷硬的輪廓,顯出了流暢溫柔的線條來。

對麵屋頂雪中,一隻黑色的小貓正瑟瑟發抖,看著他發出“喵喵”兩聲輕叫,在這雪後清寂中聽得清楚分明。

貓,一隻突如其來闖進這個冷清世界的小黑貓。

月光和碎雪掩去了野貓亂七八糟的毛發,隻映得它的眼睛湛然灼亮,比世間萬物都要明亮奪目。

朱聿恒默然望了許久,眼前又浮現出與黑貓異常相似的那一雙眼睛。

初見那一夜,黑暗中,火光跳動在她粲然的雙眸中。

劃著金線的蜻蜓在她周身流轉飛旋,當時的他未曾察覺,可如今想來起那個瞬間,卻時心旌搖曳,無法自抑。

阿南,她如今身在何處?

她是否也像這隻貓一樣,在某一個地方的某一場雪中,正以格外明亮灼眼的目光,打量這個冰冷無瑕的世界?

耳聽得譙鼓二點,夜已深了。

他收斂了雜亂心緒,起身活動肩背,拿起幾上一塊奶酥掰開放在窗外,向對麵的小黑貓示意。

小貓警惕地看著他,見他回了桌前整理書劄,才小心翼翼地躍到屋簷下,跳上欄杆,一路踩著梅花腳印,慢慢走到了窗前。

用鼻子嗅了嗅奶酥,小貓明亮的琥珀色瞳眸抬起,謹慎地看了看他,見他並未接近,才嚐試著咬了咬奶酥。

香甜的味道讓小貓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舌頭一卷,叼起了奶酥立即回身,竄上對麵屋脊,在起伏的雪色中跳躍,隨即於皚皚白雪之中消失了蹤跡。

這頭也不回棄他而去的模樣,可真像阿南啊……

身後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得了回應後,韋杭之疾步進內。抬眼見他目送小貓咪的神情,隻覺心口略沉。

自從阿南走後,殿下雖表麵如常,卻瞞不過他這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人。

也說不好具體是改變了什麽,隻是這一路的苦苦追尋,最終盡付惘然,好像一切都空落落的。

不知怎麽的,他想到在地道中阿南與殿下的親密舉止,然後又不動聲色決絕離去的身影,便覺得又惱怒又悲哀——

他心中一直奉為神明的殿下,這是被始亂終棄了嗎……

見他不說話,朱聿恒瞥了他一眼:“怎麽?”

韋杭之忙收斂心神,道:“之前,玉門關出事那口穿井上,有一塊蓋在井口的石板,殿下曾命人帶回。”

朱聿恒自然記得此事,說道:“記得。那上麵依稀是青蓮托舉雙人影的痕跡,應當是取地圖時被廢棄的石材。”

“是。上次陣法雖已破解,但魔鬼城那邊坍塌的通道尚未清理完畢。後來匠人們根據上麵的位置推斷,打通了一條重要路徑,剛剛那邊來人急報,在新打通的洞中發現了八塊石板。”

朱聿恒眉梢略揚。

傅靈焰所設陣法息息相連,當初在順天城下和東海、渤海水陣中都發現了其他各處陣法的線索。因此,魔鬼城挖出來的八塊石板,必定是八個陣法的揭示。

“走,看看去。”長久以來尋找的地圖終於有了下落,朱聿恒立即帶著他向前堂走去,加快步伐。

前次探索魔鬼城,因為出動了軍隊,造成了機關震**,此時挖出來的幾塊石板,已在上次的坍塌中徹底碎裂。

諸葛嘉親自從魔鬼城護送碎片過來,正指揮士卒們將碎片外捆縛的草繩一一解開,按照順序平鋪於堂上,拚湊成圖。

朱聿恒的目光迅速在碎片上掃過,接過旁人手中的燈籠,走到一塊稍大的碎片旁邊,舉起燈籠照去。

碎片的斑駁泥痕下,依稀顯露出是一座河流南岸的繁華城池。

正是他在各處出現的地圖中,唯一無法捉摸的那一幅。

隻要將其他碎片取出拚湊完成,便立即能看到圖上準確的河流走向與城市風貌,屆時,這幅地圖將徹底呈現於他麵前。

“尋找碎片,先將這一幅拚出來。”朱聿恒吩咐工匠們,正要俯身端詳那塊碎片之時,卻聽得背後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他回頭看去,暗夜中,燈光下,一襲黑衣麵色蒼白,肩上停著羽色斑斕孔雀的,不是傅準還能是誰?

他依舊是那副虛弱無力的模樣,靠在門扉之上,低低的聲音中氣不足:“殿下,聖上傳召,有要事相商。”

朱聿恒來到皇帝居處,才發現他並不是詢問行軍之事,反而談起了馬允知和梁壘的處置之事。

“馬允知殺良冒功,罪大惡極,朕決定將其斬首,首級傳示各邊鎮,以儆效尤。”

皇帝一向手段酷烈,做此決定也在朱聿恒意料之中:“聖上明斷。”

“此外便是那個梁壘。他在陣中被擒獲之後,聽說嘴很硬,至今無人能從他口中撬出青蓮宗的消息來。”皇帝說著,斟酌片刻,道,“朕聽說,諸葛嘉從魔鬼城回來了,他這人曆來精於審訊,號稱能令石人開口,你帶他去審一審那個梁壘吧。”

朱聿恒應了,看時間不早,正要轉身離去,卻見皇帝又從抽屜中取出一份折子遞給他,道,“這是海客們近段時日的動向,你看看。”

朱聿恒接過翻開,先掃了一眼上麵羅列的名單,發現其中不乏要害部門的地方大員,不由眉頭微皺。

“看到了麽?這些就是還心念二十年那位故主舊恩的朝臣們。”皇帝怒極反笑,神情中帶著幾絲嘲諷,“這個竺星河倒是有見地,聯絡收賣的人都還挺有用,若不是你及時查抄了永泰行、堵死了北元興風作浪的路、剿滅了青蓮宗主力,怕是朕的朝廷裏也要不得安寧了。”

說到這兒,他想起那舍生忘死要引燃地下死陣的薊承明,“嘿”一聲冷笑,道:“朕倒忘了,宮中早已不寧,這些亂臣賊子還差點成事了!”

朱聿恒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天下大定,些許旁枝末節,孫兒替您斫除即可。”

“好,朕此生最為欣慰的,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兒!”皇帝重重拍著他的肩膀,又想起他的病情,叮囑道,“切記不要太過勞累,審完便盡快安歇吧,好生將養身子。”

朱聿恒應了,退出後便召來諸葛嘉,一聽說梁壘負隅頑抗,諸葛嘉拍胸脯保證道:“殿下放心,審訊之事屬下最為拿手,您在堂外喝杯茶,屬下片刻間便將他嘴撬開!”

結果,朱聿恒在堂外喝了足有兩壺茶,批完了所有折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等到鼓點打了四更,諸葛嘉那邊還未傳來訊息。

他站起身走到大牢中,隔著柵欄看見梁壘正被綁在椅上,獄卒用薄刀片切開了他的腳指甲,探入甲下傷口。

骨膜薄韌且密布神經,被尖銳的鋼針四下劃割,梁壘頭發蓬亂,滿臉血汙,整條身軀如遭雷殛,顫抖中全身冷汗如雨,喘息深重,一如瀕死野獸。

諸葛嘉喝道:“梁壘,你還是從實招來吧,青蓮宗如今逃往何處,你們又在朝廷與各地潛伏了多少耳目?說!”

梁壘喉口嗬嗬作響,死命地擠出幾個字:“狗官,有本事你殺了我!”

諸葛嘉冷笑一聲,正要吩咐再行刑,朱聿恒擔心梁壘會被折騰至死,上前製止。

示意閑雜人等退出後,他向梁壘開口:“梁小哥,若本王沒猜錯的話,青蓮宗要為禍作亂,又沒有能力對抗朝廷,那麽下一步要前往之處,自然是當年傅靈焰設下的死陣了。我問你,下一個陣法在何處?”

“呸,我寧死也不會吐露!”梁壘目眥欲裂,一口血水啐向他:“可惜我們一家人都瞎了眼,居然沒看出你、還有那個為虎作倀的阿南……全都是狗賊!”

阿南。

這兩個字入耳,如同揭開心口傷疤。

朱聿恒略一偏身,避開了血水,臉上神情頓時轉冷:“怎麽,是北元進攻我國後百姓有好日子過,還是前朝餘孽上台後,你們就有清明天地了?”

梁壘怒吼道:“我青蓮宗救苦救難,而你們朝廷狗官隻知搜刮百姓,逼我們多少人上絕路!不將你們推翻了,難有朗朗乾坤!”

朱聿恒在椅上坐下,接過諸葛嘉遞來的茶盞,沉聲道:“至少,我與阿南共同進退,破解了敦煌的死陣,使得敦煌百姓免於流離失所,饑寒凍斃於荒野,而不是如你們這般,口口聲聲青蓮老母救苦救難,卻要發動死陣,令一地百姓再無生機!”

“住口!”

朱聿恒緩緩吹了吹杯中熱茶,問:“惱羞成怒了?既然你們青蓮宗如此救苦救難,那麽下一個地方要去何處?南下?橫斷山脈,還有哪裏?”

橫斷山脈四字入耳,梁壘的神情頓時一變。

顯然他身為青蓮宗重要人物,確實知道傅靈焰幾個陣法的所在。但隨即,他便放聲大笑出來:“想從我口中套取陣法所在?你做夢!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還要如何尋找!”

朱聿恒目光微冷,抬眼瞄向他:“早已消失,是什麽意思?”

“哼,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你們爭權奪利,為了權勢無所不用其極,現在反倒……”

話音未落,他喉口忽然卡住,隻聽得喉管中傳來輕微的咕咕聲,聲音戛然而止。

朱聿恒見勢不對,將茶碗一擱,霍然起身。

諸葛嘉見多了詐死發難的囚犯,立即大步走到梁壘麵前,舉起手中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低頭審視他的情況。

隻見梁壘口鼻中全是黑血湧出,眼睛死死瞪著他,已經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諸葛嘉立即扭頭,大吼:“叫郎中來!”

為防審訊時下手太重,牢中審重犯時一般都會喚來郎中以備萬一。

耳邊腳步聲響,郎中背著藥箱匆匆趕進來,一看梁壘的臉色,再翻翻他的眼睛,當即便知道沒救了。拿根銀針紮了紮他的人中,又試了試口中黑血,搖頭站起身道:“沒救了。”

諸葛嘉臉色難看:“怎麽死的?”

“中毒身亡,想是……他被捕時口中藏了毒蠟丸,如今受刑不過,便……咬破自盡了。”

“不可能。”朱聿恒斷然道,“他是在照影雙洞中被捕的,如此間不容發的陣法中,氣息一岔便會出事,誰會事先在口中藏著毒蠟丸?”

諸葛嘉急怒至極,命人將梁壘拖下去後用漏鬥將綠豆水灌了一肚子,又一再催吐,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

但,他斷了氣,終究沒能救回來。

朱聿恒看著梁壘死去,神情若冰。

梁壘最後那句話,在他心頭久久盤旋——

那陣法早已消失,你們還要如何尋找!

這是他毒發後神誌不清的瘋話,還是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