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89章 素履冰霜(4)

細雪下在南京,也下在杭州。

錢塘自古繁華,時近年關,杭州更是解了宵禁,即使下雪也未能阻住百姓遊玩,熱鬧非凡。

尤其清河坊一帶,夜市人群摩肩擦踵。賣花燈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擺果點攤的……街衢巷陌無不上了燈,滿城亭台樓閣都如玉宇瓊樓,通透明亮。

街口酒肆中,圍攏了最多的閑人。見今日生意熱鬧,說書先生精神見長,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開口道:“上回書說到,那董超和薛霸收受了銀兩,要在途中加害林衝……”

酒肆外,抱著書本的楚北淮趴在窗口等了半天,見說書先生終於講起了他要聽的《水滸》,正在精神一振之際,耳朵忽然一痛,被人揪著提溜了回來。

他捂著耳朵轉頭一看,麵前這個小腹隆起還叉腰做茶壺狀的凶孕婦,不是綺霞還能有誰?

他齜牙咧嘴,趕緊從她的爪下掙脫:“霞姨你都懷小寶寶了,怎麽還大晚上出來溜達?”

“我就知道,你大晚上的跑出來,肯定有問題。果然,來這裏蹭書聽了!”綺霞一邊揪著他往回走,一邊訓斥道,“你爹也就算了,要是被你娘知道你不好好學習,跑來聽閑書,又要背著人偷偷抹眼淚了。”

楚北淮最怵他娘,聽她這麽說,隻能把書往懷中一塞,縮起肩膀:“我不想回家,家裏太壓抑了……”

綺霞扶著腰,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得了,你爹娘這麽疼你,你壓抑什麽,還嫌他們管得多?”

“不是啊,從敦煌回來後,他們……他們就不對勁了。”

“怎麽個不對勁法,拋下孩子去娘舅家盡情玩了這麽大一圈,還不開心?”綺霞琢磨著,這兩人一個雙手廢了,一個身體虛弱,怎麽看都不像能打起來的樣子,“吵架還是打架啊?”

“那倒沒有,就是……”楚北淮吞吞吐吐,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就是晚上都、都不在一個房間裏睡覺了……”

“是嗎?”綺霞心道這可是出了大事啊,這對恩愛夫妻居然鬧別扭還分房睡,簡直比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令她不敢相信。

“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去看看。”

楚北淮忙不迭點頭,正要跟她進門,綺霞卻將他一拉,示意他站門口等著,說:“你稍等,我馬上出來。”

楚北淮心裏有些詫異,綺霞個性大大咧咧,他一向進她家跟自己家似的,今天怎麽不許他進門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她進去後,楚北淮便輕手輕腳地轉到牆上窗邊,墊塊石頭隔窗朝裏麵看去。

隻見綺霞穿過小院,推門進入室內。屋門才推開一條縫,綺霞就慌裏慌張趕緊掩了門,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

但就在這短短時間內,楚北淮已經看見了油燈昏暗的屋內,盤腿蜷在椅中的一條身影。

門縫中看不見那人的臉,可這癱在椅子上的姿勢太過熟悉,讓楚北淮一瞬間差點叫出來——

這不是那個女煞星阿南嘛!

她怎麽會在這兒,還偷偷摸摸躲在霞姨家中?

他正在詫異間,不防腳下墊的石頭一滑,他一頭磕在牆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尚未關嚴實的門被一把推開,阿南從屋內幾步衝出,旋身躍上牆頭,向下看去。

見她身形利落,黑暗也擋不住射向自己的銳利目光,楚北淮嚇得一個激靈,怯怯出聲:“南姨……”

阿南見是他,又打量四下無人,才鬆懈了下來,仰身躍回院內,開了門示意他進來。

綺霞幫楚北淮揉著額頭,嗔怪道:“小北你可真不聽話!叫你在外麵乖乖等著,好嘛,現在都敢偷看了!”

楚北淮顧不上回答,揪住阿南的衣袖急道:“快來我家啊!你肯定知道我爹娘怎麽了!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爹娘勸好了,你……你就對不起我家被你燒掉的後院!”

阿南啼笑皆非:“你爹娘還沒和好啊?”

看來楚先生在感情方麵真的是塊榆木疙瘩,敦煌回應天這一路上居然都沒把老婆哄好。

但再一想,她又覺得唏噓。別說這一路了,二十年了,楚元知也沒把自己當年的事情處理好,搞得人生一團糟,堂堂六極雷傳人混成那副模樣。

“那走吧,快過年了,我也得給楚先生和金姐姐拜個年。”阿南說著,順手拎了兩封紅棗桂圓,出門就拐進了楚家。

一進楚家,便看到金璧兒坐在堂上繡著枕套。她用了阿南給的藥膏後,如今臉上的疤痕差不多已褪盡,燈光照在她的身上,替她蒙上一層淡淡輝光,依稀映出當年河坊街第一美人的綽約風姿。

楚元知坐在院外井旁搗著硝石,目光一直落在金璧兒身上。

兩人在屋內屋外各自做事,卻都默默無聲,不肯戳破寂靜。

“爹,娘,來客人啦!”楚北淮推門跑進來,身後跟著的阿南笑嘻嘻地邁進院子,把手中紅封包送上:“楚先生,金姐姐,敦煌一別,有沒有想我呀?”

“南姑娘,你怎麽來了?”金璧兒驚喜不已,忙拉著她到屋內坐下,自己跑去灶間給她備茶點。

楚元知則感覺不對,給阿南斟了茶水,思忖著問她:“你何時來到杭州府的?殿下呢?”

阿南捧著茶,漫不經心道:“哦,他那邊又是皇帝又是國公的,規矩太多了,我一個人遊山玩水多自在。”

楚元知明知她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但見她渾若無事的模樣,也隻能稍稍勸解道:“自你走後,殿下的情緒一直不太好。我們雖是局外人,但也可看出……他心心念念著南姑娘你。”

阿南笑了笑,沒有回答,隻轉著手中茶杯問:“那你呢?你和金姐姐如今怎樣了?”

楚元知頓時語塞,迷惘又惶惑地看看廚房,說不出話。

阿南見他如此,便給了他一個“讓我來吧”的眼神,放下茶杯進了廚房。

金璧兒正從鍋內端出蒸好的定勝糕,粉粉嫩嫩的煞是可愛。阿南這個饞貓“哇”了一聲,抄起筷子夾了一塊吹了吹,一口咬下。

拌了玫瑰醬的糯米又香又軟,裏麵夾的豆沙餡兒飽滿甜糯,讓阿南眉開眼笑,燙了舌頭都顧不上了:“金姐姐,你的手藝可太好了,楚先生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多少福,才能娶到你!”

金璧兒卻隻勉強笑了笑,黯然垂眼不說話。

阿南見她這樣,便抱著她的手臂坐下,問:“怎麽,你還沒問他嗎?”

“我……我不敢問。”金璧兒喉口哽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南姑娘,其實、其實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都有個可怕的猜測,隻是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縮頭烏龜……直到那日在敦煌,梁鷺喝破了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我這輩子,不能這樣躲藏下去了……”

阿南幫她壓小了爐膛內的火,與她一起坐在灶台前:“可那也是早晚的事。”

“是,可……等過了年吧。小北學業還可以,書院的先生說,今年開始小北可以隨他住在書院,言傳身教,希望能讓小北將以前荒廢的時間補回來。”金璧兒將臉靠在膝上,茫然聽著柴火的劈啪聲,聲音低弱,“到時無論我與元知發生什麽,也總能讓孩子少受點影響。”

她素日所有心思都在丈夫與孩子身上,即使麵臨這般大事,也先想著孩子。

阿南眼中映著星點火光,凝望著她道:“金姐姐,楚先生與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在這世上,你該是最懂他的人。當年他奉拙巧閣之命而在徐州驛站設下六極雷,誰知卻因錯估了葛稚雅的能力,意外失控殃及無辜,這二十年來,他時刻生活在追悔中,而且也一直在努力彌補——雖然委屈了你和小北這些年。”

“嗯,我知道……”金璧兒回過頭,望著院子內楚元知已經略顯傴僂的身軀,卻仿佛望著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眼圈也微微紅了,“元知他……他本該有大作為的,如今卻舍棄一切守在我這個毀容的廢人身旁,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奔波勞碌……南姑娘,我知道元知絕不會傷害無辜的人,隻是我父母畢竟因他而出事,他又欺瞞我二十年,心裏這道坎,我……實在無法輕易跨過去。”

阿南輕拍著她的背撫慰她,而金璧兒靠在她的肩上,啜泣道:“南姑娘,我和他的人生走到如今這步田地,罪魁禍首是誰,起因在哪裏,我真想知曉個水落石出……”

“何必追究呢?就算楚先生瞞了你二十年,但隻要他出發點是好的,我覺得,就算過程中有些欺騙與手段,那也沒有什麽。畢竟,無論他曾做過什麽,這些年來他對你的疼愛與嗬護,是毋庸置疑的……”

說到這裏,阿南忽然停了下來,望著灶膛中漸滅的火光,心中不由想,那麽阿琰呢?

他對她傾心相護的同時,也一直伴隨著欺哄瞞騙,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又該如何跨過去?

安慰勸解別人時,她什麽都懂,可事情真的臨到自己頭上,她卻先陷入了迷惘。

望著麵前竭力忍淚的金璧兒,阿南苦笑搖頭,沒料到自己竟引火燒身,也黯然神傷起來。

不願多加感傷,她起身道:“綺霞肯定也愛吃金姐姐這定勝糕,走,咱們端出去給她也嚐嚐。”

金璧兒擦幹眼淚收拾好情緒,細細撒了糖霜在上麵,阿南端著盤出去,笑道:“綺霞,快來嚐嚐……”

話音未落,她一抬頭,卻看見楚元知正候在門口,院子中已經有數個侍衛進來,一條頎長身影正跨過門檻。

這條身影如此熟悉,阿南隻需晃一眼,心口便怦怦跳了起來。

這般雪夜,他怎麽會來這裏?

放下糕點,阿南立即轉身,溜向了後院。

可後方院牆外已傳來了人馬聲,顯然護衛們為了確保安全,包圍了整座楚宅。

阿南實在不願與朱聿恒碰麵,她恨恨地一咬牙,對綺霞和楚北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鑽進了後堂雜物間,將門一把鎖上。

兩人麵麵相覷,卻見侍衛們已魚貫進入後院把守,領頭的諸葛嘉神情冷肅:“皇太孫殿下降臨,按例清巡場地,你等不必慌亂,如常即可。”

皇太孫殿下大駕光臨,阿南居然跑了?

綺霞和楚北淮摸不著頭腦,瞠目結舌看看對方,一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本王今日至杭州辦事,順便來看看楚先生與夫人。”朱聿恒說著,示意身後侍衛奉上節禮,“以賀祥年吉慶,歲歲安康。”

楚元知與金璧兒也不敢問怎麽入夜來送年禮,忙深深致謝,將他請到正堂上座。

雖然太孫殿下對於飲食並不特別在意,但身邊人如今比之前更為謹慎,從宮中帶了茶葉過來,又打了水就地煮茶。

楚北淮乖乖蹲在簷下扇爐子,偷偷打量著這位殿下,思忖著他以前和阿南總是形影不離的,為什麽現在阿南看見他的影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見他偷看自己,朱聿恒便問:“怎麽,小北不認得我了?”

“不……不是。”楚北淮趕緊否認,目光卻止不住往後堂看去,心想,我家這破板壁,阿南躲在後麵,應該能透過縫隙看到殿下吧?

真是古怪的,阿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煞星,居然躲起來不敢跟人碰麵……

楚北淮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難道是半夜西邊出了個綠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