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91章 寒雨連江(2)

綺霞震驚了:“他……他真的這麽說?”

阿南點了點頭,將青鸞金環用錦緞包好,壓到了包袱最底下。

綺霞呆呆思索著,又猛然按住她的手:“可是阿南!你覺得他對你是假的,難道他對皇帝說的,就是真的了?”

阿南怔了怔:“他對皇帝祖父說的話,還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說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聽說,朝廷在各地追緝海客,一直擔心你因此受牽連,畢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緝那個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現在過得好好的,還能跟著皇太孫殿下自由行動,你說是為什麽?”

為什麽……

這些日子以來,阿南也一直想問為什麽。

阿琰啊……願意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馴服她為己用的皇太孫,這兩個為什麽會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為什麽,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割舍情愛,拋卻一切回到海上繼續做那個一往無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夢回,撫摸著自己的舊傷,想象著阿琰身上正一條條侵吞他生機的山河社稷圖,她又覺得心口鈍痛,萬般難舍。

“你想,也許殿下欺騙的,不止是你呢?或許他欺騙的,還有皇帝,還有朝廷,甚至還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獄的女犯,也是前朝餘孽的得力幹將。

阿琰究竟是用什麽辦法、做了多大努力,讓朝廷接納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狀,甚至重用她,讓她成為破陣的領頭隊長呢?

甚至,他是怎麽說服了暴戾的皇帝,讓本來要將所有與皇太孫的病情有關的人——首當其衝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罷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孫的身邊,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機會?

無數個夜裏,她曾因為溫暖與冰涼、打擊與包容、殘酷與溫柔的複雜交織,從夢中醒來,久久難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釋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氣:“要是這樣,那我可以稍微原諒他了。”

綺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問清楚呀!如果你因為誤會而一個人遠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這邊,那該多遺憾啊!”

阿南搖了搖頭,說道:“他無論對我做什麽,我都能算了,但他不應該在調查到我父母身份後,為了更好地控製我,移花接木給我弄了假父母。你說,這事我怎能原諒他?”

綺霞暗吸了一口冷氣,心說不愧是皇太孫殿下啊,這種事情居然也能不動聲色幹得出來?阿南從小就沒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結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鱗。

“那……我想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說,比如……”綺霞絞盡腦汁,可也無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辯解,隻能固執道,“哎呀總之,殿下真的喜歡你!隻要是見過你與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對你的心意!”

見她這急吼吼的模樣,阿南不由笑了出來:“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著、利用著,終究還是喜歡上我了!”

綺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會留下來的,對不對?”

“不會。”阿南行雲流水般將包袱打好,放到枕邊,“你知道剛剛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麽嗎?”

綺霞迷惑地搖搖頭,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條拙巧閣的秘密通道,雖然二十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用,但試一下總沒關係的。”

綺霞傻了眼:“什麽?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閣?”

“對呀,傅準那個混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東西,所以我得趁著他不在,好好去搜尋搜尋,最好能徹查到結果。”

“什麽可怕的東西?那個混蛋對你做了什麽?”雖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綺霞一想起傅準那陰陽怪氣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阿南,拙巧閣那邊人多勢眾,你一個人過去會不會有危險啊?要不,還是先找皇太孫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輕撫著自己臂彎的舊傷,默然搖了搖頭。

“不用,我現在離他遠點比較好。等我把傅準的老巢掀個底朝天,或許我們能有碰頭的機會。”

拙巧閣位於長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溫暖許多,但冬天依舊不可避免地降臨到這座海陸交界處的島嶼。

夏日爛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謝,柳樹也落盡了樹葉,但玉醴泉還在傾瀉噴湧,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樹木之間。

當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後居然還存在。阿南順江而下,悄悄在島後偏僻處尋到路徑,順高大的假山而繞,從婆娑的海桐樹陰之中穿過,來到了律風樓東北側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廂房之前。

這座被她和朱聿恒衝毀的藏寶閣已經整修完畢,外表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變化。

謹慎起見,為免像上次一樣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後方窗口處將鐵質柵欄動了點手腳,確保自己在需要的時候隨時能從中脫出,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困於其中。

尋了兩塊木頭踩在腳下,她小心翼翼地潛入。

畢竟傅準這人心機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後,說不定會專門增設針對她的機關。

然而步步行去,經過輕拂她頭頂的帳幔安然縮回卡槽,傅靈焰的畫像經過重新裝裱修複後依舊掛在後堂帳幔後,除了顏色更顯鮮亮之外沒有任何改變。

奇怪,難道傅準太忙了,在失蹤前還沒來得及更改這座密室的機關設置?

還是說,他料定了她以後不可能再來到這邊,所以才會安心讓這邊維持原樣?

心下雖然疑惑,但阿南向來不怕事,有問題等出了再隨機應變也行。她遇事向來急智,每每能在千變萬化的機關之中化險為夷,亦是這行的傳奇,三千階的名號決不僅僅隻因她親手所製的武器及機關之出神入化。

一步步行去,她深入房內,繞過重重書架,先走到傅靈焰的畫像麵前,向她行了一禮。

畫像上的傅靈焰正當綺年盛貌,手持那管韓淩兒親手替她所製的金色竹笛,靜靜地坐在宮苑之中,目光似穿透了六十年的時光,與她深深對望。

她是如何脫出金繩玉鎖,掙開情愛糾葛,從當年在九州各處布下絕殺死陣的凶戾女殺神,蛻變為後來她所見的慈祥老婆婆呢?

而自己呢……阿南站在傅靈焰麵前,心下湧起難抑的傷感。

她又究竟有沒有機會,能與傅靈焰一樣,最終找到自己,看清自己該走的路,探索到自己該前進的方向?

深吸一口氣,將所有一切暫時先拋諸腦後。

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先查清楚,傅準究竟在她身上設下了什麽東西,導致她的舊傷竟與阿琰的山河社稷圖相連,成為傷痛同命的兩個人。

她垂下眼,避開傅靈焰那雙仿佛能洞穿她的眸子,轉而走向旁邊的書架,查看起架上卷軸來。

傅準神秘失蹤,她壓力大減,手下也加快。調暗了手中的火折,拆開一個個卷軸冊頁,她飛速掃一眼便立即收好,尋找下一個。

一個架子看完,裏麵不過是些各門各派的陣法布置、絕技法例、機關圖示之類的。若是平時,阿南自然有興趣坐下來慢慢研究,但此時她心係自己的傷勢,隻想先找到與自己有關的內容再說。

換了一個書架,上麵全是書冊,她隨意翻了翻,蹲下來時看到一堆正待修複的卷帙。

而在卷帙之間,正有一個卷軸壓在最下麵。

她握住這個卷軸,小心將其抽出來,迅速打開。

入目是海岸曲折,遠山層疊,赫然是一幅九州疆域圖。

原本無甚稀奇的畫卷,但因為她上次引水衝毀了藏寶閣,使這幅畫的主要畫麵雖存,但畫卷邊緣被水浸消融,模糊露出了下方的痕跡。

山河之下,還有一幅隱約的潦草勾畫。

她立即將畫卷舉起,對著窗口的光亮處一照。

隻見底層果然藏有另一幅圖,是四肢俱全的人體描畫,隻是身軀倒臥,頭下腳上,手腳蜷曲,姿態怪異。

但,那古怪的手腳擱置,卻恰好與上方的山河相合,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人的左腿膝蓋處,正與山河圖中的玉門關一點重合。

而她深深記得,自己在玉門關的陣中發作的,正是左腿膕彎舊傷。

她迅速掃過其他的地方,確證了四肢舊傷對應的確是之前破過的陣法,目光立即移下。

人形倒仰的額頭眉心,赫然便是橫斷山脈處。

玉門關的照影地道之前,傅準曾經告訴過她,她身上的六極雷,除了四肢之外,一個在心,一個在腦。

“那個王八蛋,居然還不承認我身上的舊傷與阿琰的山河社稷圖有關!”阿南憤憤地捏著畫卷,立即在上麵尋找第八個陣法的蹤跡。

她四肢舊傷對應的陣法都已相繼發作過,眉心的傷處在西南,既然傅準說還有一根毒刺埋在心髒,所以她立即看向那人形的心口處。

但因為形體扭曲怪異,而且畫卷中心處沒有遭受水淹侵蝕,所以厚實的表麵紙張之下,她一時竟看不出下方那具人體的心口所在。

阿南急躁皺眉,想要將上下兩張疊裱在一起的畫卷分開,但這東西是個細致活兒,上次朱聿恒拆傅靈焰的笛子都花了不少時間,她現在哪有辦法靜下心來慢慢劈畫。

一急之下,她取出隨身火折子,將其點燃,將畫卷放置在火光之前,映照下方的圖案。

她的火折由精銅反射,光亮無比,在卷軸下方映照出粲然一團圓光。

刺目的光亮順著軀體而上,她沿著心口看去。

那是江浙一帶最為繁華之處,順著長江而下,她看到有幾個字押在長江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擋住了陣法所在的詳細地點。

她心下湧起急躁,火折子略微再往前湊了湊,想要分辨出字跡下方的具體方位。

然而就在火折的光聚攏之際,一道火光忽然從畫卷上迅速冒出,濃煙烈焰立即籠罩住了她手中的畫卷,整張紙迅速被火舌舔舐成焦黑。

阿南立即收攏畫卷,同時抓過旁邊的氈布,迅猛拍打畫卷之上的火焰。

那火不知是由何物所燃,頑固無比,她的拍打竟全無用處,火焰還是徑自向著中心蔓延,眼看整個卷軸即將化為灰燼。

阿南一咬牙,臂環中的小刀彈出,在卷軸最中心處飛速劃過。

從四周向中間聚攏的火苗,雖然延伸得飛快,但終究沒有她下手快,中間殘存的那一塊被她迅速截取,緊握於手心。

阿南心知這定是傅準在畫卷上動了手腳,寧可將其毀去也不讓人得手,心中正在暗罵之際,忽聽得外麵有聲音傳來。

她立即閃身縮在黑暗中,屏息靜氣一動不動。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有人遲疑問:“不會是你看錯了吧,裏麵哪有火光?”

“怎麽可能!我真的看到窗間透出來的光了,絕對是火焰,一跳一跳在晃動!”

幾個弟子說著,貼近窗戶看了看。

這藏寶閣是重地,顯然一向是嚴密閉鎖的,因此二人一時間也未曾想到來檢查門戶。

阿南藏身架子後,正在思索遁逃之法,誰知她今天走背運,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外響起,問:“怎麽了,你們不是坤土堂的弟子嗎?圍在這兒幹什麽?”

“見過瀅堂主!”過來那女子顯然是薛瀅光,幾人忙答道,“適才我們經過此處,從窗戶間看到了一點火光,因此過來瞧瞧,以免水淹之後又遭火災……”

“火光?”薛瀅光有點不相信,“閣主離開之時,這邊關門落鎖一切妥當才走的,怎會忽然冒出火光?”

說著,她順手在門上一推,誰知吱呀一聲,被阿南打開鎖後虛掩著的門應聲而開。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薛瀅光站在門口看向室內,一聲冷笑:“青天白日的,居然有宵小敢闖拙巧閣?傳令,結陣,封鎖所有出入口,封閉碼頭!”

.

藏寶閣內機關複雜,傅準又不在閣中,他們自然不敢入內。阿南躲在角落中,倒想看他們準備如何應對。

須臾,擱置重物的聲音傳來,一個大爐子抵在門口,熊熊火焰之上加了濕柴,頓時煙霧滾滾。

弟子們揮著扇子,將濃濃煙霧扇向室內,窗戶緊閉的室內頓時煙熏火燎。

阿南捂著口鼻,心下暗道,薛瀅光,算你狠,這是要把我當老鼠,活活熏死在裏麵?

再一辨認煙霧中的異味,她心下更是把薛瀅光罵了一百遍——煙霧裏麵還摻了黑煙曼陀羅。

也就是說,外麵的人雖不敢進來,但她若抵死不肯出去,也會吸入迷藥,倒在裏麵失去所有力量,無法做任何抵抗。

濃煙已讓她眼睛無法睜開,屏息閉眼間,她捏著鼻子摸到那扇動過手腳的窗戶旁邊,然後猛然提縱,躍上窗台,一腳踹開了鐵窗柵,直撲向外。

窗外的弟子們聽到破窗的聲音,頓時衝來圍堵,企圖將她擋住。

阿南深吸一口氣,早已飛撲向下,順著玉醴泉傾瀉的方向,直落在下方一棵高大的海桐樹上。

海桐樹四季常青,枝繁葉茂,她踩踏在粗壯的枝條上,借著彈力向前疾衝,在枯黃的草叢中打了個滾,隨即起身奔向前方,紮入了蘆葦叢中。

“給我追!”薛瀅光率先追了上去,“碼頭已經封鎖,我看這賊子能逃到哪兒去!”

阿南越過枯萎的蘆葦叢,急奔向島後的秘密路徑。

踏著埋在地上的管筒,她向前飛奔,以最短的直線距離奔逃。

然而,就在拐過一個轉彎時,對麵竟有另一個人奔來。

兩人都在埋頭急速狂奔,哪料到拐彎處會有另外的人出現,此時已收不住腳步,眼看便要撞在一起。

還好阿南反應極快,硬生生瞬間轉側過了身軀,隻與對方斜斜擦過,避免了同時撞個頭破血流。

饒是如此,對方也已摔倒在地,打了個滾後,才顫抖著手撐起身子。

正要繼續奔逃的阿南一瞥到他的手,停下了腳步,失聲問:“楚先生,你怎麽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