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97章 死生契闊(4)

她頓了片刻,終究將自己的衣袖一把拉了上去,將自己那猙獰的舊傷,徹底呈現在朱聿恒的麵前。

上臂與前臂相接處,橫亙的猙獰傷口赫然呈現,破開肌膚的兩層傷□□疊,觸目驚心。

朱聿恒知道,壓在底下的傷口是最早挑斷手筋的那一道,而上麵一層傷口,則是硬生生割開了舊傷,將雙手筋絡再度續上的痕跡。

“阿琰,傅準在挑斷我四肢時,必定在傷口中埋下了什麽,所以你一直尋找了許久的,潛伏於你身邊引動山河社稷圖的那個人……就是我。”

“我知道。”朱聿恒毫不遲疑道,“在玉門關時,我便察覺到了我們的傷病是相連的。”

“所以,你還來救我?”阿南指著自己的傷口,絕望道,“我現在非但不能幫你,甚至……要成為你的禍患了。”

“不許胡說!”朱聿恒抬手覆住她的傷口,緊盯著她道:“在榆木川,我迷失於風雪,而你跳下絕境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你舍不下我!既然我們彼此心裏都有對方,那麽阻隔在我們之間的那些東西又有何懼?我會活下去,你的傷會痊愈,我們一定會破除萬難,終究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此灼熱,與他的話語一般堅定不移。

阿南卻閉上了眼睛,轉開了臉,聲音也顯得僵硬:“嗯,幸好那時救了你,不然這次誰來救我呢……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如今就算兩不相欠吧。但傅靈焰的陣法,咱們得一起去破解,再怎麽說,我也不能就這樣拋下你我性命攸關的事,跑回海島去啊。”

朱聿恒點了一點頭,但終究沉默了下來,沒有說話。

他終於再度將她留了下來,可,她隻是許諾與他並肩麵對共同的命運處境而已。

雖然,他豁出性命的艱難跋涉,終於達到了目的,他終於再度擁有了與她並肩奮戰的機會。

可,他不知道為什麽,還想貪婪地乞求另外一些什麽,還想得到更多的東西——

他曾短暫擁有過的,幽暗火光下那足以刻骨銘心的親吻。

原來終究已成逝去的幻境,難再奢求,不可碰觸。

兩人都陷入沉默,任由小舟在風帆的催趁下,向西而去。

阿南望著外麵的細雨,心中那個盤旋已久的疑惑終究按捺不住,啞聲開口,問他:“阿琰,其實我,其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我爹娘……”

她後麵的話尚未出口,周圍的滾滾波濤忽然被悠長的一聲呼哨壓過,有快船破水的聲音傳來。

他們二人下意識轉頭,看見了江上隱現的黑船。是拙巧閣的人趕上來了。

朱聿恒抬手按住了藥性未退的阿南,示意她呆在船艙內不要動。

他取過麵具戴上,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從低落情緒中抽身,盡量冷靜地起身走上船頭。

後方追擊的船隻漆黑窄長,速度極快,而撐傘立於船頭冷冷盯著他的女子,麵容清麗,尤帶病容,赫然便是薛瀅光。

見朱聿恒現身,她也不示意船停下,足尖在船頭一點,當即便落在了他的身側。

手中傘微微一轉,她的目光越過朱聿恒,看向船艙內的阿南,唇角一揚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問:“這麽大的雨,南姑娘不忍心讓我站在外麵淋雨吧?”

說著,也不管他們是否答應,徑自便進了船艙,等收了傘回頭一看這艙內一無所有的模樣,又探頭對黑船上喊了一聲:“老劉,送個爐子來,凍死了。”

黑船上有人應了一聲,隨即抱著爐子靠近了船舷。

兩船此時在江中並行,相距不過半丈,那個老劉向下看了看,將沉重的爐子在手臂中旋轉著推來。

這老劉的臂力與控製力顯然極強,正在燃燒的火爐落在斜下方的小船上,被旋轉的力道卸去了撞擊力,隻略跳了跳便站住了,裏麵的炭火安然無恙,依舊在如常燃燒。

朱聿恒心中微動,因為老劉旋轉爐子的力道,令他忽然想起了傅準失蹤時,從工部後庫順著窗板滾來的那一個卷軸。

當時傅準為何失蹤、下落如何,至今尚未有任何頭緒,與這爐子的飛旋應該也並無任何關係。

可不知為何,他就是想到了那一幕怪事。

回頭看薛瀅光已經解下隨身的包袱,將船艙的簾子放下了,裏麵傳來她的聲音:“殿下稍候,馬上就好。”

朱聿恒給爐子遮著雨,在艙外略等了片刻,便見船簾掀開,阿南已經換了一身幹衣服,顏色清雅,隻是稍微短窄了些,顯然是薛瀅光給她帶了身自己的衣服。

甚至,薛瀅光還將臂環都替她取過來了,阿南倚在艙中調試著,一切完好無損。

朱聿恒將爐子提到船艙內,三人圍爐而坐。薛瀅光看著朱聿恒的麵具,微抬下巴道:“我看就沒有必要了吧?遮臉不遮手,殿下這雙手誰不過目難忘?”

朱聿恒便取了麵具,在火爐上烘了烘手,問:“如今你們閣中主事的那位代閣主,是什麽來曆?”

薛瀅光鬱悶道:“不知道。我回到拙巧閣後身體尚不佳,前不久才開始理事,結果傅閣主告訴我,朝廷征召他南下,此去路程迢遙,各種事務他已交托給可靠之人,讓我們務必聽候代閣主的指令。”

阿南問:“就是那個抓了我的青衣人?”

“對,我們一眾人都不知他從何而來,甚至連他真麵目都沒見過。但他對閣內卻十分熟悉,比如說,捕捉南姑娘你的那個地牢,上麵的屋子已經封閉幾十年從未開啟過,閣眾都不知道下麵還有機關,這次就是他讓人重啟的,總算把你給逮住了。”

阿南鬱悶地抱臂“哼”了一聲。

朱聿恒則道:“你們閣主於工部庫房失蹤時,太子便看到是個青衣人對他下手。你覺得,此人與這個代閣主是否有關?”

“不知道,要不是我哥還在閣中養病,我早走了。畢竟……”她看看船艙四下,將頭俯到他們旁邊,壓低聲音道,“傅閣主最後一次離開瀛洲時,將所有防護機關全部撤掉了。”

阿南的腦中閃過那張燃燒的卷軸,心想,難道傅準知道她會上島來,也知道青衣人會設計捕捉她?

“不然,若島上的機關沒有撤掉的話,殿下可能這麽順利一路殺上來?”薛瀅光對傅準十分尊崇,毫不客氣道。

朱聿恒倒不在意,隻問:“那人有何手段,如此輕易就接管了拙巧閣?”

“一是傅閣主有令,二是他機關術數確實挺厲害的,第三麽……康堂主原本不服的,後來被他打服了,至今還無法下床。現在閣中就剩我和兄長這樣的傷病員,還有誰能對抗他?”薛瀅光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個東西,“而且,我始終懷疑傅閣主的失蹤,與這位代閣主脫不了幹係,所以,懶得替他辦事。”

阿南的手正在火上烤火,忽然感覺到薛瀅光將一個東西塞進自己掌中,一愣之中下意識便握住了。

隻聽薛瀅光低聲道:“這是傅閣主讓我交給你的。南姑娘,我們閣主對你,算仁至義盡了,你……好好想想吧!”

阿南尚不及辨認那是什麽,薛瀅光已經起身躍出了船艙,對著黑船上喊道:“糟糕,這對煞星太厲害,本堂主不能為畢堂主討還公道了!”

隨即,她抓住了黑船上垂下的纜繩,纖巧的身子一**便在船身借力踩踏,旋身回到了黑船上。

拙巧閣眾人還在為朱聿恒殺出重圍那一幕膽寒,在薛瀅光的呼喝下,黑船來得快去得也快,順流而下,不多久便消失了蹤跡。

阿南坐在艙內目送黑船遠去,若有所思地將手掌攤開。

傅準讓薛瀅光交給她的東西,在她的手中粲然生輝,竟是一枚白玉菩提子。

她略帶詫異地拈起菩提子在眼前看了看,望向朱聿恒。

朱聿恒打量這白玉菩提子,說:“看來是佛門之物,而且,珠子撚得如此光潤,應該是舊物了。”

“這麽潤澤的白玉,也是價值不菲,用這個的和尚肯定有錢吧。”阿南將菩提子在指尖轉了轉,玉石冰涼,她打了個寒噤,便先收在了袖中。

“傅準這個混蛋,神神道道的,給了東西又不多說一句,誰知道是什麽意思啊?”

她嘟囔著,感覺頭上濕發難受,便將它散了下來。

朱聿恒見她抖得頭發雜亂,便貼著她坐下,幫她將發絲理順。

她的耳朵藏在濕發下,凍得紅通通的,像是瑪瑙雕成的一樣,在水光映照下可以看見細細血脈的痕跡。

朱聿恒盯著她的耳朵看了又看,終究還是忍不住,用掌心包裹著它,幫它阻隔周圍的寒冷。

“阿琰,你的手心好暖和……”阿南喃喃著,微側脖子,抬眼看他。

雖然沒有大力抗拒,但他看到了她眼中淡淡的疏離:“阿琰,謝謝你……不過,不必了。”

朱聿恒慢慢地放下了手,將十指默然收緊。

他如今之於她,隻是承諾一起合作的戰友而已。

他已沒有與她親昵的資格。

縱然他們牽手過、擁抱過、親吻過,生死相許過,相濡以沫過,可事到如今,他做什麽,都已是逾矩。

她是司南,牢牢掌控著自己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感情,她都一應把握,沒有任何人能左右。

他們之間,如今橫亙著巨大屏障,所有美好過往已被欺騙與利用徹底掃除,即使他掏了心,拚了命,依舊不可能挽回。

阿南抿唇低頭,抬手將自己半幹的發攏住,隨意綰束了個螺髻。

他看不見她低垂的麵容,隻看到她修長有力的手指,從漆黑的發間穿出,收緊她的青絲,也收緊了他的心口。

這雙手,曾緊緊地拉著他,在拙巧閣的蘆葦叢中一路奔逃;也曾在生死關頭將他抱住,帶他一起逃出生天;還曾在地道中拉下他低俯的脖頸,在他的頰邊送上溫軟的親吻;更曾在他最歡欣喜悅之時,狠心將他阻在機關另一頭,遠走天涯,把他拋棄在雨雪交加之中……

可他無法恨她、責怪她。

畢竟,一切源頭都始於他自己。

是他一開始便打定了主意利用她,懷著不軌的意圖接近她,所以當他用心昭彰時,她收回自己所有已經付出的情意,遠離他的險惡圖謀,亦是他罪有應得,天公地道。

挽著頭發,阿南抬頭看小舟的風帆角度正好,轉側的方向正好充分借了風的力量,逆流而上,一路向應天而去。

她有些詫異,隨口問:“阿琰,你什麽時候學會拉船帆,甚至還會操控方向的?”

他聲音低沉喑啞:“之前……我想著你或許回海上去了,若我有朝一日能出海去找你,就該多了解一些海上的事情,還要學學操控船隻的手藝之類……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堂堂皇太孫,要出海尋找一個女匪,合適嗎?

阿南本想反問,但又驀然想起,就在剛剛,這位皇太孫,已經豁出一切殺入拙巧閣救她,早已不顧自己金尊玉貴的身份了。

心頭悸動,但,阿南終究還是克製住了,兩人一時都沉默,隻在火爐邊慢慢烤著自己的衣服。

最後還是阿南先打破了沉默,問:“你去楚元知家時,跟我說傅準神秘失蹤了,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後方,她當然也知道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後方,所以兩人也不需多言,他順理成章便將之前發生的一切給她講述了一遍。

一聽到分離後他身邊發生了這麽多詭異事件,阿南果然眼睛亮得跟黑貓似的,精神大振:“我隻知道宣府鎮消失的事情,那時候我潛伏在軍中嘛,其他的我還真不知道——所以,傅準說的這個天雷無妄之陣,你有頭緒了嗎?”

朱聿恒搖了搖頭,說道:“他說出天雷無妄之時,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像……我當初不信魏延齡對我說,隻剩下一年時間的斷言。”

然而,不可能發生的詭異災禍接踵而來,終於讓他不得不相信,這個能吞噬他身邊所有一切的陣法,可能真的已經背負在他的身上——

從神秘死亡的梁壘口中吐出的那句“早已消失”,到鬼打牆般無法接近的宣府,再到煙霧般消散於嚴密庫房的傅準……

難道這世間,真的有個混沌不明、漫無邊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陣法,籠罩於他的周身,他要背負著這個詛咒前行,眼睜睜看著自己重視的一切被慢慢吞噬,最終走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