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02章 蓬萊此去(5)

忙碌準備南下事宜的諸葛嘉,覺得日子沒法過了。

掌握最多陣法內幕的拙巧閣主傅準,突然在工部庫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確定要率眾出發的皇太孫殿下,又因分身乏術,無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傳來消息,說是已另尋了可靠之人,要帶領他們趕赴橫斷山脈,由那人負責指揮全局,所有人當精誠合作,共破惡陣。

廖素亭這個刺頭,一聽就不屑笑道:“皇太孫殿下去不了,還有何人能對我們指手畫腳?我就不信那人能壓過墨先生和諸葛提督去!”

結果話音未落,便有人將厚重的門簾一掀,大剌剌地衝他們一揚下巴,笑問:“誰說我要壓過墨先生和諸葛提督了?明明是說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陣呀。”

諸葛嘉抬眼看去,這又熟悉又可惡的麵容,讓他嘴角頓時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則跳了起來,驚喜地奔到她麵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難道說,這次行動是你擔任領隊?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們一群人心裏可就踏實了……”

話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後的皇太孫殿下,並且發現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夾了般,立即縮回了,訕訕垂下手,跟著眾人向他行禮問候:“參見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此次南下,一應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當,屆時以神機營為主力,墨先生及一眾江湖高手負責破陣策略,若有不決之事,悉聽南姑娘決斷。”

眾人都應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剛剛正在查看的地圖,道:“對了,殿下、南姑娘,這是拙巧閣的手劄,上麵有關於橫斷山脈陣法的情況,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麵晃**,趕緊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癱,接過廖素亭遞來的冊子,見他已經將所有事項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讚賞:“厲害啊素亭,平時看你笑嘻嘻的沒個正經,做起事這麽有條理。”

廖素亭頗有些自得:“我廖家脫陣之法,靠的就是從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準線索,整理這些我從小就很擅長的。”

阿南一邊誇獎他,一邊將手劄舉高點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邊坐下,與她一起翻看眾人這幾日整理出來的線索。

手劄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雲的批注:青鸞乘風一朝起,鳳羽翠冠日光裏。

阿南眉頭微皺,審視畫麵路徑。

橫斷山脈共有七條,被六條縱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曆來稱之為天險之地。根據地形圖,陣法大致範圍已圈定,隻是批注太過虛妄,具體地點尚未確定。

阿南順著地圖查看他們確定下來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後指著地圖示意道:“除了虛無縹緲的青鸞之外,手劄上所繪的圖形,也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

與之前的陣法圖示皆不相同,上麵並無任何陣法機關的標識與地圖,雪山上隻籠罩著一團氤氳黑氣,令人費解的同時,那猙獰模樣也令人心下微寒。

“這團東西,看久了倒像是邪靈降世似的,好生詭異。”阿南端詳著圖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著……無形無影,古古怪怪的。”

“這是橫斷山脈的陣法,應當不至於。”朱聿恒知道她也與自己一樣想到了那個天雷無妄之陣,便搖了搖頭,低聲道,“隻是這地圖詭異,線索寥寥,你這一路而去……務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麽,咱們之前還沒過見這般詳細的記載呢,這次的指引算是不錯了。”

身後的廖素亭聽到她的話,頓時驚呆:“那……殿下與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麽處境下解決掉的陣法?”

之前……

阿南抬頭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轉頭望著她。

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們曆經生死相攜走來,如今回想,每每險死還生,往往絕境相扶,一切竟如幻夢般不真實。

若沒有對方,他們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陣法徹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於這個世間。

可……

他們之間,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橫亙了謊言、欺瞞、利用與傷害的二人,摒棄了過往恩怨,說好了隻是合作夥伴,共同自救。

那危難中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絕境中互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難逃生後偎依療傷的體溫……

這一生中最絢爛最迷人的那些時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惡浪相催,於疾風驟雨下齏粉不存。

除了永存於他們心中不可消弭的記憶,什麽也無法留下。

朱聿恒隻覺心口如沸,一時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輕輕出了一口氣,仿佛將心口一切全部擠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誰知道呢,就這麽一路跌跌撞撞過來了。”

眾人都是驚駭咋舌,敬畏地懷想他們過往。

“對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氣氛中,她忽然朝諸葛嘉狡黠一笑,攤開手掌:“見到你我就想起來了,據說橫斷山脈那邊有雪山有密林,要準備的東西可多了,你快給我支一二百銀子,我待會兒要上街買點南下的必需品……”

諸葛嘉額頭的青筋又跳了起來:“不許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銀子不能不給哦。”

諸葛嘉斜她一眼,從口袋裏掏摸出銀票,冷著眉眼拍在桌上:“還好我早有準備,知道我們神機營逃不過你魔爪,現在每天隨身帶著銀票。拿去,記得改天去入賬!”

“就知道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對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轉向廖素亭,“素亭這次擔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熱血男兒,自然征戰於最先鋒!”廖素亭拍胸脯說著,又朝她笑道,“不過我初出江湖,肯定會跟緊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諸葛提督在,還有我們這麽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來的。”

阿南正說著,旁邊墨長澤也帶著弟子過來了,眾人在玉門關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討地圖時氣氛十分熱絡。

朱聿恒在旁邊靜靜坐了一會兒,起身道:“本王還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們繼續商議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齊齊行禮送他出門。

阿南見他望著自己,便送他到門口,示意他別擔心自己:“或許分開也沒什麽不好,畢竟,我身上的六極雷會影響到你的山河社稷圖,而你身上的天雷無妄之陣也絕非善類,到時候,咱們要是眼睜睜看著陣法消失了,那豈不是麻煩大了?”

她壓低聲音,卻沒壓住臉上輕鬆神情,依舊是那萬事不在話下的模樣。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盡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縱橫,此去橫斷山脈,山海迥異,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這地圖上山峰的模樣,和海裏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劃著,貌似隨意道。

朱聿恒卻麵帶憂色,道:“可是阿南,傅準在你身上設下的六極雷,不但與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有關聯,與陣法也會有牽係,我擔心你此去……”

“這個,倒是不必太過擔憂。我研究了那張地圖的紙質,發現上層是數十年前的舊紙,而下層,也就是畫了六極雷標記的那一張,則是近年的新紙。”阿南神情倒是頗為輕鬆,道,“這證明,我身上的六極雷與陣法原本毫無關係,隻是傅準新近動的手腳而已。而且在玉門關照影陣中,傅準操控萬象時我身上六極雷才會發作。而現在,傅準都失蹤了,隻要他不裝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極雷,入陣應當沒有問題。”

聽她這般說,朱聿恒也略微鬆了一口氣,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輕聲問,“倒是你,你皇爺爺不允許你接近那個陣法,你也已經答應了,那麽接下來,你在這邊準備怎麽下手呢?”

他聲音低喑:“天雷無妄陣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曉燕子磯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應當也是徒勞。再者,若陣法真的隨我之身發動,那麽肯定還有些關係陣法的東西,能從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說著,下意識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執著。

“阿南,事在人為,陣法總是人設。我會好好調查當年的事、背後的人,相信一定會有收獲。”

阿南鄭重點頭,朝他揚手告別:“好,你解決天雷無妄陣,我解決橫斷山脈,咱倆分頭出擊,誰都不許出錯!”

告別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聽院內很快恢複了笑語聲。

他放慢了腳步,走到院牆花窗邊時,轉過頭,隔著磚瓦拚接的蓮花紋,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圍在阿南的身旁,與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勢與水文氣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頤,一手按在地圖上指引路徑,眉目舒朗,雙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傾心的阿南,燦爛無匹,光彩照人。

無論身處何地,遇見何人,她都燭照萬物,奪人心魄。

一如初見時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帶著他探索前所未見的迷陣,進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與眾人釣魚回來那一日,喧嘩熱鬧,而他獨坐室內,看見周穆王與西王母天人永隔,再無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轉身,麵前是應天城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

這世間如此廣闊,萬千人來了又去。即使沒有他在身邊,她依舊是招搖快樂的阿南。他能帶給她的,別人也一樣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願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們所有過往,背道而馳,將所有過往留在午夜夢回時。

他打馬馳離了阿南,馳離了她周圍那令他恍惚的氣息,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大街小巷,阜盛人煙,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麵前呈現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門口,等候他的人正捧著卷軸,等待著他示下。

他下了馬,盡管竭力在控製自己,但雙手無法控製地微顫,目光也有些飄忽。

接過遞來的圖紙,他率人走進工部大門,低頭看向工圖卷軸上的畫麵。

梅花山畔,莊嚴齊整、氣勢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為皇帝的恩眷,這陵墓的形製,已經超越了皇太孫應有的規模。

這是這世上,屬於他的,最後的,也是注定的結局。

迫在眉睫,即將降臨。

工部侍郎見他目光死死盯在這圖紙上,便小心翼翼地湊上來,低聲問:“殿下,敢問這陵寢,是陛下要為宮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嗎?”

畢竟,這陵寢的規格如此之高,可與皇帝太子的形製不一樣,隻能琢磨□□的嬪妃們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圖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虛浮的,穿透工圖落在了另一個地方。

見他許久不答,工部侍郎隻能又問:“若是如此的話,或可將雲龍旭日更換為鸞鳳朝陽,應當更合身份……”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道:“紋飾不過是小事,你們先加緊工期,將陵寢大體完工再說。”

“是,臣等一定盡快。”見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緒不定,一幹人不敢多問,捧著工圖便要下去。

尚未回轉,身後的皇太孫殿下卻又開了口:“劉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轉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遲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虛虛地按在圖中陵墓寶頂之上,嗓音低啞,卻清清楚楚地說道:“墓室寶頂之上,雕琢北鬥七星之時,替本王加裝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這便安排。”

朱聿恒閉上眼,點了一點頭。

她有她歡欣遊**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盡管,他們還極力想抓住最後的機會,希望能轉移山海,力挽狂瀾,可命運終究還是要降臨到他的身上,避無可避。

祖父心如刀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掙紮與奔亡,讓他終可直麵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長眠之所。

祖父握著他的手,老淚縱橫說,聿兒,你安心去,朕龍馭之日,便是追贈你太子之時。

這是祖父對他最沉重的承諾。因為,哪有太子的父親,無法登基為帝的呢?

他生下來便肩擔的重任、他背負著山河社稷圖卻依舊奔波的目的,已經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確實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擔,安心離去。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在備受煎熬的每時每刻,他曾千遍萬遍地告訴自己,讓自己接受這一切,豁達麵對那終將到來的一刻。

縱然他再舍不得她離自己而去,再留戀她溫熱的肌膚與粲然的笑顏,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擁著她在日光下歡聲笑語的人,終究都是徒勞。

東宮,應天,南直隸,甚至整個天下,直至人生最後一刻,都是他的天命,會伴隨他埋入宏偉壯麗的陵闕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豔陽中,永遠熠熠生輝,燦爛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