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宛丘之上(2)
結束長談,在回程的路上,朱聿恒手中撚著白玉菩提子,將它在手指上撚轉回旋,從指尖轉到掌心,緊緊地握住又鬆開仔細端詳。
天雷無妄……
梁壘說已經消失的陣法;傅準說隨身隱沒發作的機關;而道衍法師說,山河百姓牽係於這顆菩提子中,隻待因緣際會,萬物皆可消亡……
他們口中的,會是同一個陣法嗎?
傅準將這顆菩提子交給阿南,在暗示什麽呢?
那消失的、隱沒的、注定消亡的命運,又會是什麽?
他抬頭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麵前陰鬱彤雲,看到那條魂牽夢縈的身影。
阿南……他真想肋生雙翼,下一刻便飛到她的身旁。
如今的她應該已經到雲南了,不知道在那山河永麗的彩雲之南,她一切是否還順利?
應天的纏綿雨雪,並未影響到雲南的麗日晴天。
前往橫斷山的時日已至,沐王府尋了最好的向導為他們引路,幾人都是彝寨的老獵人,自幼在橫斷山出沒,對各路土司與寨子也很熟悉。
離開雲南府,眾人一路折向西北行去。
一路山巒層疊,滿眼盡是蒼莽山林,大地如一個麵容遍布褶皺的滄桑老人,山溝重重,密林層層。
茶馬古道蜿蜒曲折,如一條時斷時連的線,在瘋長的樹木間艱難延續。
偶爾,他們能在荒蕪山道上與馬隊擦肩而過,但大部分時間隻有他們一隊人在荒涼漫長的路途上跋涉。
行了半個多月,人困馬乏,才終於翻越三條白水,到達了大寨。
這是附近最大的彝寨,土司掌管著方圓數百裏的大小聚落。寨中的土掌房連成一片,厚實的平頂層疊連通,順著山勢高低錯落,中間雞犬相聞,老少安居。
本朝推行改土歸流之策,對這邊多有封賞,土司見朝廷有人過來,自然頗為熱情,招呼寨中人殺牛宰羊,擺下酒宴。
酒酣耳熱之際,土司捋著花白胡須端詳阿南,笑問:“不是說你們漢人不讓女人出門的嗎?怎麽這回帶了個漂亮的大姑娘過來?”
廖素亭笑道:“不是我們帶南姑娘來的,是南姑娘帶我們來的。”
寨中人麵麵相覷,阿南則揚眉一笑,解釋道:“哪裏,隻是有些事我比較擅長,大家抬舉我而已。”
陪坐在土司身旁的夫人約有五十來歲,一看便是精明能幹的女人,她通曉漢話,立即道:“如今外邊確是不一樣了,漢家姑娘出門的也多。這不,前幾天那隊人,也帶著個漂亮姑娘來的。”
提起那位漂亮姑娘,旁邊幾個漢子頓時借酒聊開了:“那姑娘白嫩水靈,一看就是漢家的妹子,咱們這邊的妹子哪有這麽生嫩的……”
土司夫人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各自訕笑,趕緊閉了嘴,不敢再評頭論足。
土司則仔細回想著,問:“就是前天過來的那撥人……給咱們帶來了鐵器交換地圖的?”
“是,因為來曆不明,是以咱們雖然和他們做了交易,但沒有留客。”土司夫人解釋道,“那位方姑娘看著又漂亮又能幹,咱們寨子裏許多小夥都盯著她,讓人家姑娘都害羞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阿南聽到“方姑娘”三個字,心下微動,舉起酒向夫人敬了一杯,問:“夫人說的那位方姑娘,是不是叫方碧眠?”
夫人尚未回答,旁邊一個漢子用力點頭道:“沒錯,我就聽到有人喊她碧眠——就是那個領頭的小白臉。呸,那家夥可不能讓他在寨子裏多呆,不然全寨姑娘的魂都要被他勾走了!”
旁邊一群人哄笑,紛紛揭他老底:“你這個慫包,看見人家姑娘長得漂亮就動手動腳,結果小白臉一抬手就卸了你手臂,我們四個人才幫你壓回去!”
阿南一聽便知道,這人的手臂肯定是被竺星河卸掉的。她臉上浮起幸災樂禍的笑容,問:“他們如今走了麽?”
土司夫人道:“沒走,不過也沒住在寨子裏。那夥人男女老少什麽樣的人物都有,而且裏麵有幾人與之前朝廷來剿過的青蓮宗做派相似,所以我們就沒留他們住在寨子內。不過他們倒是隨遇而安,在外圍清理了幾間廢棄屋子暫住,好像準備入山了。”
阿南心下了然,海客們與青蓮宗也來到了這邊,而且好像比他們還快了一步。
他們在雲南時邀她相見未成,如今到了這邊,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另外的打算?
打算自然是有的。
比如說,當天夜裏,村子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寨子裏的老人們吹起了葫蘆笙、彈起了月琴,年輕的姑娘小夥們則紛紛聚攏在被篝火照亮的平台之上,圍著火堆跳起了舞,歡迎遠道來客。
阿南正走出屋子,尚未來到火台邊,耳邊就傳來了隱約的鷓鴣叫聲。
鷓鴣是以前在海上時,海客們用來召喚同伴的聲音。
密林深夜,江南的鳥在不停叫喚。
阿南回頭聽著,心想,在玉門關的陣法地道中,她已為公子最後豁命解決了一切,她已不欠他什麽了,今後,做陌路人挺好。
隻是這鷓鴣一直在林中叫著,不緊不慢,斷斷續續,持續了太久。
看著不遠處跳躍的火光,阿南遲疑許久,終於向著鷓鴣發聲之處尋了過去。
密林深深,循著彎彎曲曲的小徑,阿南看到了呼喚她的莊叔。
“莊叔,你們也來了?”阿南說著,看向他的左右,有些詫異,“司鷲呢?”
畢竟,司鷲與她感情最好,隻要知道是來見她的,他肯定嚷著叫著要跟來。
莊叔略一遲疑,回頭看向後方陰影處。
方碧眠站在森森樹影之中,正一臉怨憤地看著她:“南姑娘,你還有臉問司鷲?”
阿南挑挑眉,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
“你別假惺惺了!魏先生兩天兩夜沒合眼,總算把司鷲從閻王手中搶回來。他傷得如此重,你敢說你完全不知情?”
阿南大吃一驚,問:“什麽?司鷲怎麽了?”
“你說呢?豈止是受傷,他……他……”方碧眠喉口哽咽,氣息噎住,後麵的話便再也說不來了。
阿南一看莊叔黯然的神情便知道,方碧眠未曾說謊。
“莊叔,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南姑娘,既然你叫我一聲叔,那我今日便托大說你一句。司鷲當年與你感情最好,你們多次出生入死,就算如今你投靠了朝廷,咱們成了對手,可也不該對當年的夥伴下如此狠手啊!”
阿南立即道:“絕不可能!我與司鷲情同手足,怎麽可能會傷害他?”
“你不下手,可與你一起的人卻未必能放過他!”
“我們最近忙於趕路,所有人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誰能下手去害司鷲?”
見她神情焦急,不似作偽,莊叔歎了一口氣,看向方碧眠。
方碧眠強行壓下眼中的淚,說道:“此事公子與司霖親眼所見,而且……而且司鷲的傷勢,你一看便知,究竟是誰對他下手!”
阿南幹脆道:“好,那我就去瞧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把戕害兄弟的罪名推到我的頭上!”
西南大山地氣濕熱,海客們臨時落腳於寨子不遠處空置的房屋,木柱撐著地板離地足有三四尺,是這邊俗謂的吊腳樓。
阿南順著陡峭樓梯一上去,立馬便看見了躺在樓板上的司鷲。
寨中人民不置床榻桌椅,隻在地上鋪了手織土布,司鷲躺在上麵沉沉昏迷。不遠處是盤腿靜坐於窗前的竺星河。
阿南一個箭步衝到司鷲身邊,查看他的情況。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妥善包紮,但顯然是傷到了要害經脈,繃帶上還有斑斑血跡滲出來。
阿南看向旁邊魏樂安,魏樂安沉吟著,待竺星河點了一下頭,才小心地將司鷲傷口的布解下,給她看了看傷處。
雖然敷了傷藥,但依舊可以辨認出,傷口薄而細,幹脆利落地劃過肌膚,顯然是被極為薄透的武器所傷。
因為切口既密且深,往往有兩三行一起橫劃,又簇在一起,破碎的傷口掛不住皮肉,根本無法穿針縫補,隻能用繃帶纏緊按壓,靠運氣愈合。
此時傷口經過衝洗又敷上藥物,受傷的肌膚翻卷泛青,顯得格外可怖。
如此傷口,就算司鷲留得一條命,也是終身成了廢人。
阿南看著那傷口,神情震驚,久久不語。
魏樂安道:“南姑娘,我看這個傷口,應當是由一種獨特的武器造成。那武器……其薄如紙,其利如刀,可能類似於你的流光,但發射時十分密集,可能有數十片集聚流光的模樣。”
“是,我看得出來。”阿南艱難道。
畢竟,這武器出自她的手中,又由她親手送給了那個人。
她轉過頭,看向竺星河,問:“事發之時,公子親眼所見嗎?”
竺星河靜靜望著她,說:“司鷲出事時我們就在旁邊,但我沒看見出手的人。”
莊叔在旁道:“當時我們正在對麵山穀尋找路徑,在崖邊休息。司鷲帶著葫蘆到山泉取水,在接水時朝河穀對麵看去,開心地對我們喊道,他看見你了。”
說到這裏時,莊叔看了公子一眼,竺星河淡淡接過了話:“我聽司鷲這般說,便走到崖邊,拿千裏鏡看去。你們一群人在山間穿行,林子稀疏處,你遠遠出現在河穀對麵,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林中隱約呈現。”
阿南想起自己前天身上確實穿的是銀紅衫子,抿唇沒說話。
“司鷲問我要不要隔著河穀與你打個招呼,他總覺得喊幾聲你便能回來的。可我心知西南山區,望山跑死馬,這是不可能之事,沒有回答便轉身離開了。誰知剛轉過兩棵樹,便聽到身後傳來司鷲的慘叫聲。我回頭一看,隻見林中無數道鋒利旋轉的光芒閃過,就如……那一日在敦煌城南的沙漠中,曾經籠罩住你的那道光芒一般。”
阿南自然也記得那一日。
玉門關黑暗沙漠中,如日暈月華降臨在她身旁的,正是手持日月的朱聿恒。
“我心知不好,立即回身去救司鷲,然而我當時已經走出了數丈距離,一時未能及時回護,眼看那無數道光芒轉瞬即逝,隨後便傳來有人縱馬離開的蹄聲。等趕到司鷲身邊時,他已經……”
說著,他在昏迷的司鷲身邊半跪下來,手掌微顫地按在他層層包紮的傷口上,眼中隱現憤懣之色。
阿南立即道:“不可能!這次我們南下,阿琰根本沒有來,他如今尚在應天忙碌,怎麽可能在密林中偷襲司鷲?”
“他沒有來嗎?”竺星河聲音轉冷,望著她的目光也變得微冷,“那麽,這世上還有誰剛好有這樣的武器,又剛好在司鷲發現你行蹤時對你下手,造成了他這樣的傷勢?”
“我說過了,阿琰沒有來。而且你說司鷲當時看到我們也是遠遠隔著山穀,連我都不知道你們當時發現了我,他又如何不偏不倚剛好在附近,從而對你們下手呢?”阿南再看了司鷲一眼,站起身堅決道,“更何況,以阿琰的身份,何須親自落單埋伏在後方,偷偷對司鷲下手?豈不是自降身份,匪夷所思。”
竺星河聽她的話語,眉宇間隱現些微不悅,冷冷問:“他的身份……你就如此看得起他的身份,看不起我們這些舊日的同伴?”
“我自己也是海匪出身,我如何會看不起我自己?”阿南搖頭道,“隻是,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與方向,與大夥兒雖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也絕不會就此翻臉成仇。此次我率隊南下,到橫斷山脈是為破陣消災,消弭當年關先生所布下的惡陣,為西南這邊的百姓消弭禍患。我想公子一向心懷蒼生,慈悲為懷,即使不會助我,想必也不至於阻攔我去辦這件事。”
“如果,我就是要阻攔呢?”竺星河直視她,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掩飾自己,開誠布公道,“當初在敦煌玉門關時,你不肯幫我啟動陣法,我便知你的心已經完全偏向了朝廷那邊,成了與我們對立的人。後來你果然幫助朝廷破解了陣法,也讓我們借著動亂割據西北的設想全部落空。阿南,你知道你給我們造成了多大的麻煩嗎?”
“這是公子計謀的破滅,卻是敦煌乃至西北百姓的幸事。幸好你們的設想沒有成功,那裏的百姓才能一直在那裏好好生活,不至於因為水源幹涸,從此永遠失去家園。”阿南聲音也轉冷硬,道,“抱歉啊,公子,但我不會後悔。”
“你會後悔的。”竺星河目光銳利地盯著她,道,“你如今春風得意,可等到朱聿恒死了,你失去了靠山,對朝廷也沒有了利用的價值後,等待你的是什麽下場,你考慮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