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風雨如晦(3)
阿南坐在後殿,與那些誥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無話可談,隻是看在阿琰的麵子上維持著僵硬的笑容。
抬頭看太子妃從宴會開始到結束,一直都是微笑得體、端莊持禮的模樣,再看席上所有人在絲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兩個時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浮起淡淡的絕望。
若一切劫難可安穩度過,她以後和阿琰在一起,是不是就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可她好想現在就滑倒在椅中,蜷起腿弓起背,像隻貓一樣團在圈椅中,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姿勢啊……
正在如坐針氈間,旁邊有怯生生的聲音傳來,輕聲喚她:“南姑娘……”
阿南回頭一看,小小一張臉龐上大大一雙眼睛,正是之前在行宮見過的那個吳眉月姑娘。
“承蒙南姑娘先前在行宮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常存心中不敢或忘。今日終於在此重晤芳顏,特以水酒借花獻佛,當麵致謝。”
阿南訕笑著與她碰杯,心道小姑娘聲音真好聽,就是說話拗口又聽不太懂,看著有點太子妃那調調。
要是阿琰的人生不出波折,要是他沒有與她邂逅相知出生入死,他的人生中,出現的應該是這樣的姑娘吧……
阿南一口幹了杯中酒,朝著吳眉月一亮杯底:“別客氣,再說我也是順手,哪值得記掛心上?”
吳眉月才小啜一口酒,看她杯中已幹了,頓時嗆到了,捂著嘴巴咳嗽不已。
阿南正拍著她的背幫忙順氣,轉頭看見前殿賓客已散了,後殿太子妃也率眾舉酒為皇帝上壽。
這場酒宴終於熬到結束,阿南如釋重負,趕緊和眾人一起抄起杯子,附和太子妃。
夜闌人散,宮廷宴終。
阿南出了宮門口,站在夜風中等待朱聿恒。
寒意颯颯間,朱聿恒從宮中出來,看到站在風中等他的阿南,立即加快了腳步,抬手取過送來的羽緞鬥篷,親手給她係上。
阿南攏住鬥篷,抬頭望著他而笑。
朱聿恒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從小便練出來了,此時麵色如常,而阿南則是越喝酒眼睛越亮的人,兩人湊到一起,在一群大醉扶歸的人中分明迥異。
“糟糕,晚上可能會睡不著。”阿南輕拍著自己臉頰,酒意讓她雙頰飛出一片緋紅桃花色,顯得格外嬌豔動人,“你身體剛剛有點起色,也不少喝點?”
朱聿恒卻隻盯著她看,微笑著湊近她的耳朵,輕聲呢喃:“如此月色如此風,又剛好有點酒意,不做點適合酒後的事情,不是太虧了嗎?”
阿南斜了他一眼,問:“什麽事適合拿發酒瘋當借口?”
“比如說……”他將她拉到宮城門洞中,讓陰影遮住了他們兩人。
他口中噴出的溫熱氣息,在她的耳畔輕微麻癢。寒風料峭中,他熱燙的唇在她臉頰上輕輕一觸。
她詫異地一轉頭之際,他已準確地攫住了她的雙唇,就如她是有意偏頭湊上來一般,被他吻了個結結實實。
許是因為帶了醉意,他失卻了往日的端嚴自持,肆無忌憚地入侵她溫暖柔軟的唇舌,翻攪汲取自己渴求的芬芳。
酒意翻湧上阿南的心口與腦門,在這般肆意的衝擊下,她也抬臂狠狠箍住了他,抵著身後的宮牆踮起腳尖,狠狠還擊回去。
許久,他們才終於放開彼此的唇,雙手卻依舊緊抱著,麵容也舍不得挪開。
他垂下眼望著她,與她湊得這般近,額頭與她相抵,仿佛隻有肌膚的相觸才能讓他有真實的觸感,感覺到阿南是屬於自己的。
他口中的熱熱氣息一直噴在她的麵頰上,似要將她整個人籠罩自己的包圍之中:“阿南……再呆一會兒,讓我再多抱你一會兒……”
他的口氣依戀又似撒嬌,阿南默然地抱緊他,不願意讓他失落。
許久,她才將他推開一點,輕聲道:“不早了,該去做正事了。”
朱聿恒微微側頭看著她,詫異問:“還有什麽正事?”
阿南好笑地撅起嘴:“廢話,難道你喝酒裝瘋,隻為了親一親我?”
“有何不可?”
她嘟起的紅豔雙唇,剛剛被他□□過後顯得更為嬌豔,在門洞外隱約照進來的燈光下,如初綻的玫瑰。
朱聿恒不覺側了側頭,又想要低頭親吻住這魂牽夢縈夢寐以求的唇瓣。
阿南卻比他快多了,抬手將他的麵容抵住,說道:“走吧,不早了,幹壞事總得速戰速決吧!”
朱聿恒抓住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然後才朝她一笑:“南姑娘說的是,那,咱們走吧。”
酒後不便騎馬,朱聿恒與阿南同乘馬車,出了宮門。
禦道兩邊,是正散往城中各宅的官員們。
朱聿恒一眼看到了李景龍,招呼他道:“太師,本王正要找你,來,跟上,帶你去看一場熱鬧!”
眾人見他言行舉止與往日迥異,都暗自交換了一個“殿下看來醉得不輕”的眼神。
李景龍疑惑地撥轉了馬頭,跟著他們向城外而去。
在車上,朱聿恒對阿南將李景龍所說複述了一遍。
“道衍法師也有青龍痕跡?”阿南聽到此處,頓時激動地一擊掌,脫口而出,“果然,我們所料不差!”
朱聿恒笑著,壓低聲音道:“如果一切如我們所料的話,今晚應該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了……”
馬車徐徐停下。
朱聿恒要借酒裝瘋的地方,正是佛門淨地,大報恩寺。
高大的琉璃塔矗立於夜空之下,層層燈火照得塔身光華通明,如蒙著一層明淨聖光,令人注目難移,魂為之奪。
阿南與朱聿恒站在塔前,向著它合十行禮後,率人推開了塔院大門。
李景龍遲疑地跟著他們進來,依舊不知道他們要幹啥。
守塔的和尚聽到動靜,披衣起來查看,發現是皇太孫半夜喝醉了要過來祭塔,頓時錯愕不已,但是迫於權勢又無可奈何,隻能拿著鑰匙開了門,請皇太孫進內。
誰知嚷嚷著要祭塔的皇太孫,在琉璃塔前拐了個彎,並未進塔,反而幾步便轉到了寺廟後方的塔林之中。
這裏是高僧大德圓寂後埋骨的地方,見他要祭的是這種塔,僧人們連同李景龍,都是目瞪口呆。
此時大報恩寺雖已建了十年,但能在這邊擁有瘞骨之塔的高僧卻為數不多,因此在蒼鬆翠柏之間,隻有寥寥幾座小塔。
小塔之中,唯有一座最為高大,而且尚未徹底封閉塔門。
皇太孫殿下顯然醉得不輕,一進塔林便抽出了隨身的麟趾。
天下三大名器,龍吟毀於順天地礦,鳳翥斷於神女雪峰,如今他帶在身邊的,是最後一柄麟趾。
身旁阿南提著風燈高照,他的刀尖直插入塔門,將那以泥灰粗粗塗抹封存的塔門一把撬開。
雲石雕成的門扇轟然倒地,在這黑夜中聲響顯得格外沉重。
眾僧嚇得目瞪口呆,幾個反應快的一擁而上,慌忙攔阻:“殿下,不可、不可啊!千日之期未到,坐缸未成,萬一損了道衍法師的功德,金身不成,那該如何是好?”
李景龍也擋在塔門前,急道:“殿下,這可是……道衍法師的金身啊!”
阿南示意他起身讓開:“太師別擔心,都到這時候了,金身成不成早已確定,還在乎這一時半刻的?”
“可、可金身起缸,都要香花供燭、誦經開光……”
朱聿恒拍胸脯,一臉醉意道:“一切由本王擔著!難道本王親自迎接法師金身出塔,還不夠隆重嗎?”
說著,這對蠻不講理的雌雄雙煞便攘開了李景龍,舉起手中燈火,照進了塔內。
燈光之下,隻見小小塔內繪著莊嚴佛龕及散花飛天,四壁之內供奉的鮮花香燭早已枯槁腐爛,唯有一個半丈許高的大瓷缸置於塔內,顏色黑沉。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朱聿恒示意身後的侍衛將瓷缸抬了出來,放在了青鬆翠柏之下。
周圍的僧眾們正在頓足捶胸,寺中主持已聞訊趕來。
他能統管這大報恩寺,比其他僧眾自然圓滑許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萬事萬物皆有緣法,既然塔門已開,想必前緣早已注定,法師金身,注定該是今夜現世了。”
聽他這般說,僧人們唯有個個麵帶苦澀,依次盤坐於青磚之上,念起了彌陀經。
高燒燈燭下,佛偈聲聲中,主持找了寺中四個和尚焚香淨手,將瓷缸開蓋。
缸內滿填的石灰木炭被一把把捧出,最後,中間隻剩下一團漆黑的骨殖,盤腿坐於缸中,尚有幹瘦皮肉附在骨架之上。
顯然道衍法師遺體防腐不錯,金身已經成了。
在木魚聲聲中,誦經聲越發響亮。金身被緩緩起出,迎進旁邊空置的小屋,暫時安放在木桌之上。
朱聿恒抬手示意僧眾們全部退出,隻剩下他們三人守於室內。
李景龍向著金身合十為禮,正在低頭默念佛偈之際,一個不留神,阿南這個女煞星已抓過朱聿恒手中麟趾,向著金身上包裹的麻布狠狠劈下。
利刃在那團腐爛的布匹上劃過,一挑一抹,便將這團漆黑幹布給剝了下來。
李景龍一見她居然在金身上動刀,頓時驚慟不已,不顧一切撲了上來,攔在遺體之前,哀求朱聿恒道:“殿下,求您看在聖上麵子上,將法師的金身保住吧!當年法師在靖難之中,可是立下不世大功……”
“怕什麽,貼金的時候,不反正要剝掉這層麻布的嗎?”阿南反問。
李景龍啞口無言之際,朱聿恒麵色凝重地盯著那具骨殖,對李景龍微抬下巴:“太師,你仔細看看,法師這具屍身,可對麽?”
李景龍見他神情不似酒醉,遲疑著回頭看向了後麵的屍身。
被剝除了麻衣的屍身,肉身已變得漆黑,肌肉因為失去了水分而萎縮幹枯,下麵的骨頭與經絡更為明顯。
李景龍落在金身上的目光頓了許久,臉上終於露出驚詫錯愕之色。
朱聿恒見情況與自己所料不差,便又問:“如何,太師與法師最為交好,對他身上的情況,應當略知一二吧?依你看來,這屍身時候有什麽不對勁?”
李景龍看著這具屍身,艱難地道:“確實不對……法師當年與我一起釣魚時,夏日衣衫單薄,偶爾會因為釣到大魚而弄濕了衣衫,我記得他身形矯健如鬆柏,要精瘦許多,當然……”
他看著如今已經變成幹屍的道衍法師,脫水幹癟的身軀上卻可以看到小腹上下垂的一層肚腩,似是一層小口袋罩在身上。
朱聿恒又問:“另外,太師不是說法師身上有青色的痕跡麽?本王身上的青色痕跡與法師身上的應是一樣的,在遇到石灰之時會顯出紅色,但這具身軀埋藏在石灰混合的防腐物中,如何會毫無痕跡?”
畢竟,那是埋在體內的藥物,並不會隨著死亡而消失。
“原來,那青龍遇到石灰,還會有這般變化?”李景龍倒吸一口冷氣,遲疑道,“這麽說……難道這具軀體……這具……”
朱聿恒肯定道:“依本王看,很有可能被掉包了。”
阿南挑亮燈火,仔細查看,確定皮下絕無任何藥物痕跡後,才在幹枯遺體的麵容上仔細尋找。
李景龍正努力回憶著當日情形,心亂如麻之際,卻見阿南已經勝利地一笑,臂環中小刀彈出,在遺體的耳廓之前輕挑。
隨著她手下極輕細微小的挑刮動作,耳廓之前,有一張薄得幾乎一吹即破的皮,被她揭了出來。
隻可惜,東西在千日炭灰中埋藏,雖然保存住了,卻也脆幹無比,即使她下手再輕,也隻揭出了比指甲略大的一小塊,便破損了。
阿南將它展示給麵前二人看,又指了指屍身依舊完好的麵部皮膚:“很顯然,入缸時這具屍體的臉上,罩著一層□□。”
李景龍震撼不已,呆在原地久久無法反應。
而朱聿恒與阿南將麻布重新草草敷回幹屍之上,示意李景龍與他們離開。
等候在外的僧人們趕緊搶進去,將遺體陳設好,商議請匠人來修金身的大事。
畢竟,皇太孫殿下酒後胡作非為,他們誰敢說什麽,隻求朝廷多撥點金銀下來貼金身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