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38章 永生永世(2)

這沙洲地形環環相套,他們從江上來到沙洲,又從沙洲入蘆葦叢,過蘆葦叢進沼澤,又進入了沼澤中心。

沼澤的正中心隱在一層水波之下,卻不知為何,有一圈圈漣漪**開來,顯出一種異樣寧靜又明顯有萬千驚濤駭浪藏於其下的不安感。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個手勢,催動腳下的木板要靠近查看之時,卻忽然聽到腳下傳來輕微的刺啦聲響。

她不由皺眉,低頭看去,卻發現木板被卡在了水上,再也前進不得。

她俯下身,探手入水下一摸,臉色微變。

原來,在寧靜的水麵之下,隱藏著的是大片凹凸不平的尖銳碎石。木板在上麵擦過之後,不是被卡住,就是被劃破,無法再前進。

朱聿恒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示意眾人都停下,然後劃動木板靠近她,問:“我看接下來,咱們得放棄木板了?”

阿南點頭,思索片刻後,才道:“這樣,你先在這邊等著,我想想過去的法子。”

朱聿恒看向她腳下卡住的木板,眼中流露出你準備怎麽過去的疑問。

阿南向著後方沼澤外突起於水麵的幾座小沙丘一努嘴,道:“靠山吃山,靠著沙洲,那就用沙子了。”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阿南示意他們將沙丘的沙子搬運來,撒在沼澤之中。

雖然水上板承載不了多少,但人多便很快,轉眼間沙子便被陸續搬運來,在阿南的指引下,以鏟子飛撒入沼澤中。

但沼澤如此巨大,即使沙丘被搬平,也隻讓沼澤顯得更為粘稠一些而已。

直到幾座沙丘都被他們鏟平,撒入了沼澤之中,阿南蹲下去伸手抓了一把,連沙子帶水一起攥起,在手中捏了捏,然後滿意地讓朱聿恒看。

她捏在手中的一團泥漿,被她捏成了小小一坨泥塊,看起來硬邦邦的,但等她鬆開手後一瞬,便隻見那團泥塊又滲出水來,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團濕糊的泥漿,融化在她的掌心之中。

朱聿恒一時不太理解,為何她手中握著的這一團明明是固體,為何會在她鬆開的時候又變成了**流出來。

“這是我在海島上揉麵做饅頭的時候,發現的怪異現象。就是粉塵類的東西——比如麵粉吧,當你不加水,就是粉末,加多了水會太軟,加少了水會太硬。但當你的水加得不多不少,到了一個固定的比例,麵糊就會和眼前的泥漿一樣,形成一種奇怪的狀態,你用力拍打,它就是硬的,而你鬆開它的時候,它反而會像水一樣流淌下來,毫無著力感。”(注1)

朱聿恒順著她的手,看向麵前這片已經被填埋了部分的水域,沉吟問:“所以……”

“所以,如今這片沼澤也是這樣。如果我們飛快地衝過這片沼澤,那麽因為我們的腳在上麵突然撞擊,會使它變得堅硬無比,足以承受我們的身體,讓我們奔過這片水域,到達那個中心點。”

朱聿恒抬頭看著沼澤,看著這片似乎足以吞噬世間萬物的沼澤,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如果……它和你所想的有出入,並不能在我們的衝擊下變成堅硬的地麵呢?”

“那麽,我們就陷入其中,再也沒有辦法出來了。”阿南臉上笑嘻嘻的,說得輕鬆。

但朱聿恒哪敢像她這般輕快,見她抬腳便要衝過去,立即抬手,示意廖素亭將繩索拿過來,係在她的腰間,說:“好歹得有個萬一準備。”

“還是你想得周全。”阿南朝他一笑,活動了一下手足,然後抄起一塊水上板拿在手中,飛速向著前方衝了出去。

她的腳掌,重重地踩向了下方沼澤,要看便要被這片沼澤吞噬進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皆知沼澤無比柔軟稀爛,即使一個人趴在上麵,也會慢慢地沉下去,何況阿南如今的腳如此用力地踩踏,眼看便要迅速沉下去——

但,她的前腳掌在接觸到沼澤的一刹那,忽然之間,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們看到她的腳在沼澤上一踏而過,並不如他們所擔心般沉入水中,甚至,他們可以看到她的腳像是踩上了堅硬的石板一般,泥漿緊緊地承托住了她的腳掌,讓她足以在上麵再度躍起,然後向前飛撲而去。

另一隻腳,踩上了另一塊地麵。

她在沼澤上向前衝去,如履平地,就像在通衢大道上奔向前方,直到脫出了這片地下充滿碎石的地麵,躍出了他們用沙土填埋過的區域,才立即將手中的木板丟出,翻身而上,站在了木板之上,在水麵上流暢轉身回旋,穩穩站住。

在眾人下意識的歡呼聲中,她回頭看向朱聿恒,朝他招了一下手。

朱聿恒知道肯定是無虞了,因此也如法炮製,抓過她遺留下的木板,如她一般向前衝去。

即使看到了阿南那驚人的操作,但直到下方的泥漿緊緊托著他,讓他可以再度躍起,如同踏在最堅實的地麵上一般,他才覺得奇妙,心下不由又驚又喜。

他牢記阿南的話,知道此時不能停留,隻要動作一慢下來,腳下的泥漿沒有了擊打的力量,便立刻會恢複成那柔軟的形狀,到時候自然會將他淹沒。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著阿南奔去,就在即將靠近她的同時,卻忽然覺得腳下一軟,似乎要陷進水中去了。

他低頭一看,不由得暗自皺眉。

原來這裏距離已遠,他們在撒沙土的時候,這邊並沒有撒均勻,按照阿南的說法,怕是這邊的泥漿太稀了,無法形成她預設的那種形態,因此,無法托舉住他的身體。

他未存半刻猶豫,手中日月立即出手,向著阿南揮去。

阿南與他配合何等默契,一看他的動作微滯便知道他遇上了什麽情況,立即揮手將他拋來的日月拉住,天蠶絲被她收束於手中,用力向後一扯。

朱聿恒的身體在即將陷入沼澤之時,及時得到了這拯救的力量,立即向上拔起,躍向了木板上的她。

隨即,他拉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臂上稍一借力,將手中的木板丟向水麵,躍了上去。

這如驚鴻掠水般的起落與急救,讓後麵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呆了片刻後,才趕緊如法炮製,向著他們而去。

等眾人有驚無險,全部到達中心點後,才發現萬千青蓮簇擁的沼澤中心,竟然平滑如鏡,除了死寂的沼澤泥漿之外,一無所有。

原本緊張無比、做好了一切防備的廖素亭,看著這片鏡麵般的沼澤,頓時失望地喃喃:“怎麽會……什麽都沒有?”

“誰說什麽都沒有?”阿南指著死寂水麵,道,“別處的水泡交織,形成青蓮圖案,說明下麵就是沼澤在產生瘴癘之氣,而這下麵,卻沒有任何氣泡,你說……”

廖素亭眼睛一亮,立時道:“下麵不是沼澤,是別的東西!”

阿南向他一笑,朝後方打了個招呼:“墨先生,用你的兼愛勘探一下吧,確定方位範圍及地層薄厚。”

兼愛需要絕對靜止的水麵,眾人都退到一邊,隻留墨長澤在水上測量。

日已正午,後方送了食水過來,眾人停在沼澤之上,也不願浪費時間離開,就著腥臭的水氣,匆匆填腹。

阿南與朱聿恒站在水上,她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看著遠處勘探的墨長澤,道:“沼澤中心出現實地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朱聿恒思索片刻,回答道:“好事是,瘴癘之氣被屏絕於外,當年形成赤龍的可怕力量已經消失了。”

“而壞事是,不知道下麵坍塌情況如何,還有沒有進去的路徑。”

如今時間緊急,哪還能容他們挖掘通道前行,隻能寄希望於下方情況不至於絕望。

在這最後的時刻,兩人在沼澤之上分吃一塊紅豆糕。即將麵臨的絕境就在咫尺之遙,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頓飯。

可他們都不急不慢,平靜而緩慢地在日光下吃著手中糕點,遠眺著外圍沙洲蘆葦。

金色的葦葉上壓著銀色的薄雪,而下方已有淺碧的蒹葭初生。無論寒冬如何徘徊,春意已經無法阻擋。

阿南側頭看著身旁的朱聿恒,忽然笑了出來,抬手幫他擦了擦嘴角粘著的一顆紅豆:“哎呀,好大的人了還這樣,真像小貓咪……”

朱聿恒垂眼望著她認真貼近的眼睛,不自覺地微笑嘟囔:“你才是小貓咪。”

“你也差不多呀,人前大老虎,人後小貓咪。”阿南的手從他已經擦幹淨的臉頰上緩緩下滑,撫過他的脖頸,扣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日光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這平靜的沼澤之上。

人群就在不遠處,攸關他們往後餘生的陣法就在腳下,下一刻便是狂風暴雨。

可她那雙幽深又通透的漆黑眼睛,透過睫毛盯著他,卻掩不住眼角微揚而泄露的笑意:“皇太孫殿下,跟我講一講,除了我之外,你還在別人麵前,像隻小貓咪一樣嗎?”

“誰像小貓咪了……”朱聿恒顯然有些不滿,他那雙迷人奪魄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的唇微微抬起,“不過,如果你說的是這樣的話……”

他說著,見周圍人並未注意這邊,便像隻耍無賴的小貓一樣,在她的唇上飛快地輕啄了一下,聲音變得模糊如呢喃:“那,我當一下小貓咪,也未嚐不可……”

身後風雨欲來,明知道下一刻便是要決定生死的一番冒險跋涉,但此刻他們依偎在水麵之上,就像兩隻相擁取暖的貓兒,旖旎繾綣,都舍不得放開彼此。

確定好附近地形,墨長澤草草畫出地圖,示意他們圍攏過來:“下方空洞確已被炸塌了大半,唯有這片地方是比較堅硬厚實的岩殼,因此而保存完整,應當是個直上直下的空腔,不知道南姑娘準備怎麽下去?”

阿南毫不猶豫道:“周圍以板障排水,把沼澤擋在外圍,中間炸開,我們下去。”

要炸開水下岩殼,又不能波及旁邊的板障,這世上能辦到的人屈指可數。幸好,他們這邊就有個楚元知。

勘探周圍沼澤深度,木板一塊塊運送來拚接阻隔,雖然以整個朝廷之力支持,一切火速進行,但還是費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待到沼澤大致不再流通之後,轟然聲響中,平靜水麵陡然爆炸下陷,水麵頓時坍塌,現出下方空洞,聲響久久回**。

楚元知帶人緊急修補木板滲漏處。而阿南與眾人早已蒙好麵,等到洞內硝煙稍散,便在腰上捆係繩索,沿著炸出的洞口,攀援而下。

沙洲沼澤之下的洞穴,濕漉不堪。上方泥水滴答下滲,下方則是濕滑石坑,土石雜亂。

他們小心翼翼落到坑中,打起火把查看四下情況,順著石壁向前爬行。

前方通道上盡是墜落的巨石,胡亂堆疊阻塞,顯然是當年爆炸之時被震下來的。

傅準腳步雖然虛軟,速度倒不比他們慢,一邊走,一邊按照當年記憶探索地下通道,確定了坍塌處並非機關中心後,指引他們往深處前行。

眾人跟在傅準的身後探尋向前。火把照出被土石掩埋的殘破木石結構,顯然是當年陣法留下的遺跡。二十年前陣法發動之威顯而易見,地下空洞坍塌了大半,如今可供通行處並不多,關鍵道路更被徹底掩埋。

這漫長的道路,若要從上麵調工匠下來挖掘,非三五月難以徹底清理。時不待人,隻能冒險讓楚元知上炸藥,頂著殘餘結構二次坍塌的危險,竭力清理出堵塞土木,從大型結構的間隙勉強鑽過去。

黑暗而沉悶的地下,難以分辨距離,曲曲折折艱難探索中,阿南忽然停下了腳步,示意眾人傾聽。

前方濃黑之中,傳來了緩慢的哢哢聲。

傅準在石壁上草草繪了個地圖,計算他們一路走過來的道路。

朱聿恒借著火把的光掃過地圖,估算著距離,道:“看來,咱們快到機關中心之處了。”

傅準點頭,濕悶的地下氣息渾濁,讓他的輕咳更顯虛弱:“若是所料不差,前方便是第一個關卡處了,還請諸位多加小心,尤其是動作要盡量輕緩,以免驚動那些守衛們。”

“守衛?”廖素亭錯愕問:“什麽守衛能在這種鬼地方呆六十年?他們能打嗎?”

傅準淡淡道:“說不準,去看了再說吧。”

艱難鑽過極為狹窄的曲折裂隙,一路冒險連炸帶鑿地從堆疊的石縫間鑽過,他們麵前,終於出現了一個稍微寬闊的地方。

如韓廣霆所料,以玉刺強行提前引動的機關並未徹底啟動,裏麵殘留的陣芯,終於迎來了它們等待已久的一甲子時刻。

坍塌殘餘之地,他們看見陣芯是個足有十丈方圓的巨大木盤,上麵有峰巒湖泊,亭台樓閣,更有無數仙女瑞獸在其間飛翔盤繞,儼然是一座微縮的天宮。

木圓盤借用了千萬年不絕的長江水為動力,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它上麵木雕的仙女們依舊在池上緩慢地跳舞,麒麟龍鳳在林間穿梭上下,哢哢運轉挪動。

阿南立即加快腳步,來到圓盤麵前查看情況。

巨大的圓盤足有兩丈來高,厚達半丈,上麵陳設的樓閣山巒有了幾處殘破,顯然二十年前陣法發動時發生了缺損,但中心因為保住了,因此還在運轉。

耳邊是轟隆隆的聲響,圓盤帶動了地下杠杆與銜接而動,使得後方傳來巨大的影影綽綽的動作,顯然後麵有什麽東西被牽引著,隻是在黑暗中無法看清。

阿南回頭看傅準,問:“怎麽讓它停下來?”

傅準往旁邊一指,麵帶苦澀:“停不下來了。”

-----

注1:非牛頓流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