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41章 楊柳依依(1)

陽春四月,天藍如海。

福州閩縣,中國塔依舊高高佇立於回轉激流之上。

順流而下,山崖礁石直插入湛藍大海,嶙峋之中村落散布。

阿南久久望著這片海邊小漁村,這個她追尋了十四年的家鄉,明明就在眼前,卻又顯得渺茫虛幻。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帶她向海邊走去。

迎接他們的漁村裏長黑瘦硬朗,劃著一條窄長的尖底小船,送他們穿過狹窄水道,來到一片臨海礁石上。

這片礁石形成日久,規模足有數十裏。福州府位於東海、南海交界處,氣候宜人,礁石上密布螺蜆,岸邊生長著繁盛樹木。

他們從樹下走過,看見岸邊零星分布著許多人家,因缺少磚石,多住在用舊船板釘成的木屋中。

此時正值午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捧著個缺口大碗蹲在門口吃飯,她頭發亂蓬蓬,小臉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望著生人。

阿南朝她多看了兩眼,想著自己小時候是否也是這般模樣,而那小女孩怕羞,捧起碗轉身就溜回屋內去了。

破木屋內一個中年男人走出,護著身後怯怯露頭的小女孩,打量麵前陌生麵孔,等看見裏長,才趕緊打招呼。

裏長應了一聲,問:“梁貴,近日沒出海啊?”

梁貴抱怨道:“嗐,前兩天出海,拖上來的全是蟹爬子,網都爛了。我老婆笨手笨腳,兩天了還沒補好,你說倒黴不啦?”

裏長指指前方被叢生雜草淹沒的道路,說:“既然你也出不了海,就領我們去看看當年老李家的屋子吧。”

梁貴遲疑問:“李家人不是早死了麽?如今他家那屋都被草給淹沒了,裏麵全是蟲鼠蛇蟻……”

“叫你去就去,哪那麽多廢話!”

等梁貴用柴刀劈開灌木,幾人走進去才發現,那居處比梁貴說的還要衰敗。

道路盡頭的屋子早已不見,李家沒人了之後,屋瓦梁椽土灶門檻全都被人拆分光了,隻剩殘存的樁基和灶台痕跡。

依稀痕跡之旁,一棵柳樹長得尤為高大,垂柳絲絛繁茂無比。

見她一直看著這棵樹,梁貴在旁邊說道:“這是老李女兒小時候折了村口柳枝扡插在這邊的,結果現在長這麽好了。”

原來這棵樹,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阿南抬手撫摸這棵柳樹,對梁貴道:“阿叔,麻煩你詳細講講李家女兒的事情。”

“你說那個囡兒啊,她小時候長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們漁村人家,個個都忙,她剛會走路時摔到爐膛去了,周邊沒人救護,那雙手就殘了,落了個殘疾。到十八歲時這邊大風雨毀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沒見著他們回來了。”

阿南聽著他年久模糊的講述,抬手挽著柳樹柔軟的枝條,望著母親故居的廢墟。

二十年風雨侵襲,依稀殘存的痕跡都已快被草木淹沒,令她心口泛起細細深深的痛意。

裏長問梁貴:“你說她殘疾了,是怎麽個殘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還缺了兩根指節,看著挺嚇人的。”

裏長看向阿南,她點了點頭,說:“確實如此。”

她神情尚還平靜,但喉口忽然一陣哽咽,將她後麵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恒見梁貴他們也想不起什麽其他的了,便打發他們先回去。他拉她靠著柳樹坐下,在她父母當年生活過的地方,靜靜坐了一會兒。

“阿琰,謝謝你……”他聽到阿南的聲音,“不止是我娘,還為了,我那原本不可見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這世上,早已沒有立足之地。

“沒什麽不可見人的,既然你說我的棋九步之力能從世間所有紛紜中尋出最準確的答案,那麽你的身世就是這樣,若你還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質疑我。”

阿南心口湧上濃濃的酸澀與感激,在海邊溫暖潮濕的風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們去找人,在這裏給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讓她可以魂歸故裏,九泉安息。”

阿南緊抿下唇,默然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她此生於世間縱橫,刀山火海盡數闖**過,深心裏知道,這世上或許並沒有來生與鬼神的存在。

可,這一刻她願推翻自己對這世界的所有成見,隻要能有一絲微渺的希望,讓厄難深重的母親得脫苦海,讓她下一世終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麽,她願跪拜於滿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從故鄉回來,北上回應天,先經過杭州。

綺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腳背也腫了,靠在躺椅上曬太陽。阿南過去時,楚北淮正抱著蜜棗紅豆湯過來,說是他娘剛煲好讓送來的。

“其實我娘最近身體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還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憂愁,“南姨,他們好像又出問題了!”

“咦,還吵架嗎?”阿南和綺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體不好了,我爹一點都不難過還精神煥發,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氣憤不已,“他還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給自己吃,給我娘吃!”

阿南和綺霞對望一眼,差點笑出聲來:“什麽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麽的?”

“對啊你怎麽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當哥哥就知道了!”

打發走了一臉茫然的楚北淮,綺霞聽阿南談起要與阿琰一起出海,以後長居海島的治病的事情,摸著自己的肚子鬱悶地撅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憐了!你還沒出世呢,連幹兒子還是幹女兒都不知道,你的幹娘就要跑啦!”

“沒辦法呀,阿琰這邊沒法等。”阿南豪氣地將一個金鎖拍在她的手中,說,“收好,我親手打造的。明後年我肯定回來一趟,到時候要是這金鎖沒掛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賬!”

綺霞看見金燦燦的東西就迷了眼,趕緊打開箱籠妥帖地收了,保證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著金鎖告訴他這是幹娘給的,孩子不會叫娘之前先學會叫幹娘!”

看到箱籠中一包東西,她又猶豫了一下,取出來放在桌上,說:“這個,是白漣的娘上次送給我的。”

阿南打開看了看,是幾塊未打磨的青魚石,便道:“這是魚驚石,給孩子壓驚驅邪的,這麽大可不好攢呀。江白漣他娘……知曉你們的關係了?”

綺霞搖了搖頭,說:“我常去她那裏買魚,所以她認識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許……等以後,我再告訴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頭,說:“那我幫你把魚驚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無病無災成長,成為白漣一樣聰明能幹的人。”

那幾塊魚驚石打磨後橙中帶粉,用梔子花油摩挲浸潤後,顏色比琥珀還瑩澄。

阿南滿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魚石的絲絡,再配兩顆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頭攢動。

阿南抬頭便看到街口張貼的唐月娘通緝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問:“她不是帶著青蓮宗殘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嗎,難道又發現她蹤跡了?”

“嗯,西南那邊封閉淳樸,朝廷難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餘黨,她似是要在那邊紮根落地了。”朱聿恒說著,神情與聲音都是淡淡的,“無論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這世上總有貧困、饑荒、黑暗與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則,青蓮宗怎能綿延百年,至今不絕呢?”

阿南望著通緝令上唐月娘的麵容,她背負了半生苦痛,麵容卻依舊溫厚寬忍,依舊是她記憶中那個笑著拉她參觀自家菜園子的爽利婦人。

她歎道:“算了,她也算個女中豪傑。再說有這樣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爛的時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趕盡殺絕。”

朱聿恒也深以為然,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墨先生對阿晏讚不絕口,說他一旦用心就是個人才,前段時間還改進了水車,如今正在北邊試用,要是可行的話,說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現在居然這麽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們一起嗑瓜子逛酒樓的日子,不由笑了,“希望他能堅持己心,以後咱們回來時跟他比比看,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拋開朝野大事,朱聿恒陪著阿南細細挑選各色絲絛。

旁邊趕著牛車的老農在賣時鮮的香椿、薺菜、馬蘭頭,更有人擺下大木盆賣鰣魚、鯽魚、四鰓鱸。

“哎呀,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現在咱們多吃幾次。”阿南歡呼了一聲,拉著朱聿恒便過去挑揀著。

河邊集市的人討價還價,柳樹下閑坐的人聊著最近大小傳聞。耳邊忽傳來錯愕驚問:“皇太孫不是一向身康體健麽,怎麽會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聽說祭陵時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說起來,太孫殿下誕世之時,□□不是在夢中授了當今聖上一個大圭麽,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聖上將玉圭收回,常伴身側了。”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釋了,眾人紛紛附和,隻是惋惜不已:“怎會如此?太孫殿下天縱英才,本可開一代太平啊……”

一切紛擾傳言,朱聿恒卻聽若未聞。

他幫阿南拎著兩捆菜,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等待著。

而她蹲在一個老婦人麵前買鰣魚,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條最肥壯的鰣魚,手指直插入鰓,讓魚隻能徒勞地拍了兩下尾巴,再也無從掙紮。

柳枝風動,掠過朱聿恒的肩頭,輕柔閑適。

阿南抓著魚,認真地向麵前的老婦人討教,鰣魚要如何燒才最好吃,記得無比仔細。

阿南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對這世上任何事情,永遠都是興致勃勃、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望著她的麵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買好了東西,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揚揚眉問:“怎麽?”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嗎?”

“記得啊,在順天的酒肆裏,你在那裏喝茶,我看見了你的手……”

“不對。”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魚,微微一笑,“是在護城河的旁邊。那時候,你正在教一個大叔弓魚,你抓魚的手法,和現在一樣既穩且準。”

隻是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瞬間的交匯,改變了九州天下,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好哇,那時候你就偷學我的手藝啦?看來我以後的獨門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橫他一眼,“不過你以後肯定造詣非凡了,韓廣霆那個老家夥,因為自己沒有棋九步之力,無法繼承傅靈焰的衣缽而悒鬱了一輩子,如今終於找到你這個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門所有的技法一股腦兒全填到你腦門裏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師父的東西,看他有沒有私藏的絕技。”

“如今你的舊傷已經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後,隻要努力練習,回歸三千階便指日可待,還需要掏你師父的私藏?”朱聿恒握著她的手查看她的關節處,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鬱悶,“話說回來,拙巧閣怎麽辦?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前幾天還在喊打喊殺的‘妖女’,忽然拿著閣主印章過來要上位的消息嗎?”

“當然不可能了,更何況我才不願意呢,傅準那個混蛋,他自己落得清靜,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那群人相處該有多別扭啊。”阿南無奈道,“如今隻好抓個人來代工,我自己偷懶了……哎,你說墨先生會願意接手嗎?”

為了讓阿南早日解脫,時刻與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認真思索:“他是墨門巨子,一直古道熱腸,拙巧閣搜羅眾多人才,如今群龍無首,讓他暫為代管,他應當是會願意的,隻是……”

“隻是並非長久之計啊。”阿南撓著頭,說,“不過沒事,我看薛澄光為人八麵玲瓏,在閣中人緣還是不錯的,以後慢慢接手應該也算順理成章吧。”

“薛瀅光也很能幹,焉知不會成為又一任女閣主?”朱聿恒輕拍阿南的頭,示意她放寬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覺得心口纏綿繾綣,將頭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著他要從二十年的尊榮中猛然抽身,拋掉所有榮華,成為一個早逝而消失於這片大陸的人,想必有千萬種艱難。

她不由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離開這一切,你舍得嗎?”

他手中拎著魚和菜,挽著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麽舍不得的,難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給我修建的壯觀陵墓嗎?”

這輕鬆的語氣,讓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說起來,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現在是拆掉還是給你二叔用?”

“他如今謀逆事發,廢為庶人,哪還配得上那般規格的山陵?”朱聿恒望著遠空流雲,緊握著她的手道,“聖上已經下令封閉那個山陵了,或許,他希望我們百年之後落葉歸根,能回到先祖們安息之地。”

“會的,等你身上餘毒清了,徹底擺脫了山河社稷圖之後。”阿南與他十指緊扣,在依依楊柳之中,鄭重許諾,“我們再帶著孩子回來,在我們的故土,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