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山長水闊(3)
大風雨過後,夏日熱暑再度籠罩了杭州府。
烈日下的海塘邊,嘈雜喧囂,叮叮當當的打石聲和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不斷傳來。運沙子的、裝沙袋的、搬石頭的、砌石塘的……分工明確,熱火朝天。
太子妃從馬車上下來,看見麵前這副場景,眉頭緊皺地向江邊臨時搭建的簡陋蘆棚走去。
她十幾歲嫁入世子府,身懷六甲還助丈夫守衛燕京,也是曆經風雨的人。可目光掃過錢塘江,看見災後江邊泥漿及膝,成群蠅蟲繞著死魚臭鼠嗡嚶,肮髒汙穢滿目瘡痍,而她的兒子拖著病體在海堤上親臨指揮,與那些兵卒村漢一起修築堤壩,她眼圈一下子便紅了。
朱聿恒抬頭看見母親,怔了一怔後大步上前,急急扶她到蘆棚內坐下,問:“不是說應天會有使者到來嗎?怎麽……”
“怎麽娘就不能比使者先到一步嗎?若不是你父王身體不好被我們勸阻,他也要親自過來呢。”太子妃挽住兒子的手,見他大病未愈的麵容在風中顯得格外蒼白,忍不住心疼地撫了撫他的麵頰,道,“我帶了岑太醫過來,你趕緊坐下,讓他診斷一下。”
“我身體已無大礙,母妃不必擔憂。”
他雖笑著安慰母親,但太子妃怎麽聽得進去,將兒子按在椅上,讓岑太醫好生診斷。
岑太醫專注診脈許久,道:“殿下脈象沉促,鼓動過躁,這是虛陽外浮、內傷久病之兆。老朽以為殿下該好生靜養,切勿為外物所擾,更不該過度勞累,宵衣旰食,以免積勞成疾,將來追悔莫及啊。”
朱聿恒垂眼收回自己的手,隻笑了笑沒說話。
將來的事,對他來說太遙遠了,他也未必有機會追悔。
見他這毫不在意的模樣,太子妃心下更為鬱躁,等岑太醫下去後,她按捺住性子,以盡量輕緩的口吻問:“太醫的話你都聽到了?南京工部侍郎已隨我們來到杭州了,一應事務可以先交給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聿恒看著烈日下正忙碌修建堤壩的人們,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褚侍郎,交接了事情再回去。工地嘈雜混亂,娘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無法休息,這幾日娘根本無法合眼,才日夜兼程過來找你。”太子妃端詳朱聿恒日漸清瘦的模樣,嗓音微啞,“真沒想到那個司南居然如此狠毒,不但劫走朝廷要犯,大肆屠戮官兵,還敢給你下毒!”
“她確實劫走了聖上指明要我押解上京的犯人,也確實下手狠辣,放生池一役死傷眾多。”朱聿恒看著外麵茫茫烈日,緩緩道,“但她沒有給我下毒。杭州諸名醫皆已診斷過,剛剛岑太醫也確定了,母妃放心吧。”
“但她壞事做盡,還讓你身陷險境,總是事實吧?這麽說,她以前救你、與你一起解決順天的巨大危機,都隻是誆你入彀的伎倆?”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緊握手中的茶盞,一言不發。
太子妃啜了一口茶,勉強鎮定心神,又道:“聿兒,你可知道,堂兒前幾日,差點死於非命?”
“七弟怎麽了?”朱聿恒不由錯愕。
朱聿堂是朱聿恒的幼弟,袁才人的兒子,今年才六歲。
他披麻戴孝,在靈堂為母親守靈,因為哭泣脫力而困倦昏睡,被抱到後堂照看,結果奶娘一時沒有注意,在外麵打了個盹,朦朧間聽到花瓶落地的聲音,趕緊跑進去一看,發現朱聿堂滿頭滿臉都是水,正從水盆中掙紮起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堂兒說,他在睡夢中被一個人拎起,不知怎麽的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對方將自己按在了水盆中。嗆了好幾口水後,他又痛又怕,隻能抬腳拚命掙紮,終於踢翻了旁邊的幾案,驚醒了外麵的人,才得了一條命。”太子妃說著,兀自心有餘悸,那一貫雍容沉穩的麵容上,也染上了掩不去的驚懼,“堂兒被嚇壞了,我們好生撫慰追問,但他畢竟年紀小,而且睡夢中差點被溺死,自然無法看清那潛入靈堂的刺客麵目,但是……”
說到這兒,她的話語頓了頓,目光緊盯著朱聿恒,一字一頓道:“他在嗆水之時,看見了按住他的那隻手上,戴著一個綴滿各式珠寶的臂環。”
手腕微顫,一點熱茶濺上虎口。朱聿恒直視著母親,脫口而出:“什麽?”
“而且,堂兒還看見了那臂環上,有一顆碩大瑩潤的珍珠。”太子妃意有所指道,“聿兒,明珠暗投雖令人惋惜,但當斷則斷,總比執迷不悔要好。”
聽母親的口氣,朱聿恒便知道她已察覺自己當日騙阿南去行宮的用意,或許也注意到了他送給阿南的那顆珍珠。
朱聿恒隻覺心下思緒翻湧,勉強抑製住情緒,道:“這世上戴臂環的人,不在少數。”
“但戴著臂環,又用這種手法殺過人的,卻隻她一人。這也證實了之前殺害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必定是她無疑!更何況——聿兒,堂兒是你的親弟弟,袁才人亦是咱們東宮的故人,如今司南對他們痛下狠手,邯王更是因此而步步進逼,我想其中必有關聯!”太子妃嗓音更冷,就連眼中對兒子的慈愛也被肅殺遮蔽了大半,“你難道還不願拋棄幻想,正視那女匪的真麵目麽?”
麵對母親的殷切哀懇的目光,背負父母兄弟的重托,朱聿恒一時氣息凝滯。許久,他才默然開口問:“刑部的文書下了嗎?”
“她既敢犯下重罪,朝廷便不能不追究,如今海捕文書已下,她落網隻是時間問題。”
“罪名呢?”
“劫掠重犯、屠戮官兵、謀害皇嗣,每一條都是殺頭的重罪。”
朱聿恒強壓下心口翻湧的情緒,隻對母親又重複了一句:“可阿南她,沒有毒害我。”
“聿兒,你好糊塗啊!”太子妃抬手輕拍他因為收得太緊而青筋隱現的手背,問,“你這是執意要維護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匪,將你爹娘、你幼弟、你自己棄之不顧了?”
“堂兒之事疑點甚多,或許,可以等我回去後再詳加調查。固然我們都疼愛堂兒,可也不能因為激憤而不分青紅皂白便亂找凶手泄憤,否則我們又如何對得起堂兒?”他目光堅定,堅持道,“若最後查明凶手確是阿南,到時候我定會親手將她擒拿歸案,遵照國法典律給予她應有的處置!”
再度回到海上,阿南如魚得水,快樂無邊。
朝陽尚未升起,她睜開眼便跳下床,赤腳跑到船舷邊,縱身躍入水中,讓微涼的海水激得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正給眾人準備早點的方碧眠站在甲板上,呆呆地看著她如一條白魚在碧浪中翻騰,手中的托盤差點掉落。
司鷲眼疾手快地接過,方碧眠指著阿南,結結巴巴問他:“南姑娘……這麽一大早就下水,會不會對身子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她從小就這樣,連傷風感冒都沒有過。”司鷲笑道。
“可這麽高的船上一下子跳下來……”
“那你真該去看看她之前住的懸崖,幾丈高的地方跳下來,連朵水花都沒有,有時候還能翻兩三個筋鬥,可好看了。”
方碧眠瞠目結舌地看著,直到阿南遊過癮了,以臂環勾住船舷飛躍上來,提了水衝洗身子,方碧眠才回過神,趕緊給她拿了毛巾過來,幫她擦頭發。
阿南用海鹽潔了齒,喝著方碧眠煮的紅棗糯米粥,連聲道謝:“方姑娘,你太客氣了,這麽照顧我。”
方碧眠笑道:“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既然上了船,以後請南姑娘也教我遊水,跟著大家行事也方便些。”
“唔……”阿南看了看她纖小的腳一眼,說,“你裹腳呢,怕是不太好學。”
“我的腳是為了跳舞裹瘦的,不過以後我不會裹了。”她眼中閃著燦燦的光芒,滿是憧憬,“我娘以前也不許我裹腳的,我五六歲時,教坊的嬤嬤就逼我裹腳,說這樣跳舞好看,但我娘總是在晚上偷偷幫我放開一些。她跟我說,阿眠,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就算要裹腳,也不是這種跳舞賣藝的裹法……”
說到這裏,方碧眠黯然神傷,聲音有些哽咽了:“可惜我娘鬱鬱而終後,當時七八歲的我受不了毒打,最終還是……還是把腳弄成這樣了。我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又傷心又失望吧……”
阿南聽她提及母親,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由得眼眶也是一熱,她抬手撫撫方碧眠的後背,給她遞了張手絹:“別哭別哭,其實這東西特別好學,等太陽把水曬得暖和點,我帶著你遊兩圈你就會了!”
“先別遊了,我不是囑咐你好好休息嗎?”身後魏樂安的聲音傳來,“不遵醫囑,落下病根你以後別後悔!”
阿南吐吐舌頭,乖乖地入艙坐下,伸手讓他把脈。
魏樂安摸著她的脈門,越摸越鬱悶,最後悻悻地丟開了手。
“怎麽啦?”阿南問。
魏樂安哼了一聲:“底子太好,恢複迅速,老頭我一身驚世駭俗的醫術毫無用武之地!”
阿南不由哈哈大笑,見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說:“魏先生,既然你醫術驚世駭俗,那我問你一個病如何救治啊,很罕見的病。”
“哦,說來聽聽?”
“就是有一種病啊,每隔兩個月,身上的奇經八脈會崩裂一條……”
她才剛剛開口,魏樂安臉色大變,脫口而出:“山河社稷圖?”
阿南沒料到他居然一下便知道是這個病,不由得對他豎了豎大拇指:“魏先生,你真是博聞強識。”
魏樂安搖頭道:“不……因為這是我師父在世時,唯一束手無策的絕症,他在臨死前還在念叨著,所以我自然記得很深刻。”
阿南不由失望:“魏先生的師父都沒辦法?那……這病豈不是真的無救了?”
“那倒也是未必,你聽我說啊……”
六十多年前,魏樂安還是個七歲稚童,他的師兄魏延齡八歲。他們二人都是戰亂孤兒,師父收養了他們,帶他們在武安山行醫。
有一天,一輛四壁繪著青色火焰的馬車停在他們的草堂前。當時戰亂,耕牛尚且稀少,那馬車卻是由兩匹膘肥體壯的大馬拉著,車身漆色鮮亮,顯然主人身份不凡。
魏樂安和師兄魏延齡好奇地迎上去。錦緞車簾掀起,下來一位二十出頭年紀的女人,正當盛年,容顏清麗無匹,隻是麵容上全是憂愁。
她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稚童下車,說自己聽聞魏神醫大名,跋涉千裏過來求醫。
師父將孩子的衣服解開一看,那孩子的奇經八脈已經有七條崩裂成血線,隻剩一條任脈尚且完好。
魏樂安師兄弟都還是孩子,一看那血痕,頓覺心驚肉跳,以至於魏樂安在六十年後回憶起來,依舊記得那些可怖血線深紅發紫,如同赤蟒纏身,觸目驚心。
師父驚問女人這是何怪病,見他居然反要詢問自己,女人頓時麵露失望之色,顯然是知道他亦無能為力。
因此,她隻草草告知,孩子的血脈每隔兩個月便會崩裂一條,發作之時慘痛不已。她尋遍天下名醫,輾轉一年,卻隻知道這病叫山河社稷圖,是有人在孩子身上種下的毒,為的就是慢慢折磨他們母子,可究竟如何中毒與控製,無一人知曉。
魏師父最終隻能給她開了幾劑消淤解毒藥,聊做安慰。也在她走後,遍尋古籍,企圖找到山河社稷圖的蹤跡。但直至他去世,並無任何線索。
魏延齡與魏樂安後來繼承師父衣缽,各自成名,但兩人後來縱然救治了千百人,也未再見到任何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的病情。
師父冥壽百歲之時,師兄弟曾共聚草堂,整理師父遺物,發現他臨死之前記下了自己一生中難以釋懷的各種疑難雜症,第一條便是山河社稷圖。
他們都看見了師父在病案的最後寫下的論斷——
絕症。
“後來呢?”阿南見魏樂安說到此處停下,又怕此病真的是絕症,急忙追問。
“後來本朝開國,我師兄在北,任太醫院使,而我隨老主人揚帆出海,時隔三十多年,在西洋大海之上,居然又遇見了那對母子。”
阿南挑挑眉:“那位夫人長這麽漂亮嗎?魏先生與她一麵之緣,三十多年後還能認得?”
“倒不是我記性好,而是見過那女子的人,肯定都忘不了——她的眉間有一朵小小傷痕,被她刺成了青色火焰模樣,看來如貼了一片精巧花鈿。”魏樂安瞧著她,撚須一笑,“你說呢,你能不能認出來?”
“她……她是傅靈焰!?”阿南激動之下霍然站起,差點打翻了椅子。
“沒錯,就是你自小崇敬、百年一遇的棋九步、開創拙巧閣的九玄門天女傅靈焰。”
“她的孩子也遭殃了?後來呢?”
“你猜怎麽的,傅靈焰當時與兒子在一起,那兒子看起來,大約比我小一兩歲年紀。”
船身在海中微微一動,波光從窗外射入,在阿南的雙眼上滑過,一片燦亮:“是當時那個得病的孩子?”
“對。我當時尚不敢確定,便找到機會與他搭了一句話,問他,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後來怎麽醫治好的?”看著阿南一臉急躁的樣子,魏樂安微微一笑,“他說,沒治好。”
阿南按著桌板急問:“怎麽可能沒治好?古籍中不是說,八條經脈盡數崩裂之時,便是殞命之日嗎?”
魏樂安頷首道:“傅靈焰行蹤不定,匆匆一別後我便再未見過他們。事後我也曾對此思索許久,至今不得其解。”
阿南沉吟片刻,忽然問:“傅靈焰的兒子,臉上有血脈崩裂的痕跡嗎?”
魏樂安怔了怔,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沒有!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那最後一條血脈沒有崩裂,因此存活?”
“是啊,奇經八脈之中的任脈直衝喉結,上達天靈蓋,如果那條血脈崩裂的話,肯定會顯露在麵部!”
阿南之前曾一再想過,阿言長這麽好看,等到任脈崩裂的時候,豈不是要毀容了——因此聽魏樂安並未提起麵容的事情,她立即便察覺到了這一點。
“這麽說,傅靈焰應該是找到了阻止血脈崩裂的方法?”魏樂安思忖著,又歎道,“隻可惜四海茫茫,不然,我真想知道她究竟以什麽方法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以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至少,現在總算有了線索,總比漫無頭緒好。”
“話說回來,你打聽這個病是為什麽?”
阿南抿唇頓了頓,然後說:“我得罪了一個朋友,想幫幫他當賠禮。”
“那你這朋友挺慘的,”魏樂安同情道,“而且你得罪得也是夠狠的。”
阿南托著下巴看著窗外蒼茫大海,低低說:“是啊……確實挺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