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巧若拙(1)
在紛紛擾擾的花炮與人聲之中,江白漣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在船頭一仰頭,抬眼看向了她們。
綺霞本是個沒臉沒皮的人,但此時被他一看,下意識便偏轉了頭,有點羞惱地輕踢了阿南一腳。
阿南卻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朝下方的江白漣揮手,喊道:“江小哥,你今日英姿不凡啊,我請你喝一杯!”
江白漣見新娘被迎走後,也沒他什麽事了,便跟女方家的人說了一聲,跳到了旁邊自己的小船上,劃到岸邊來接阿南和綺霞。
朱聿恒見阿南連案子都不查了,提著酒興衝衝跳上了江白漣的船,略皺了皺眉。
卓晏心思靈透,立即道:“有酒無菜,喝起來沒勁,我給他們帶一點。”
他從酒樓裏訂了幾個下酒菜,讓夥計端著托盤,送到江白漣船上。
船艙狹小,阿南和江白漣盤腿坐著,綺霞正鬱悶地閉嘴托腮,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不敢在他的船上多說話。
看見卓晏送來的菜,阿南歡呼一聲,把托盤用小板凳墊著,充當起了小桌。
卓晏一拂自己羅衣下擺,在綺霞身旁坐下,笑問江白漣:“江小哥,我帶菜來,蹭點酒可以吧?”
“求之不得。”江白漣說著,給他滿上了酒。
綺霞在旁邊幽怨道:“酒可以多喝,話可要少說,江小哥船上忌諱多,卓少你掂量著點。”
“在水上討生活的人,自然得謹慎些。”卓晏與江白漣碰了一杯,又看向阿南,“董大哥是跑船的,想必與江小哥頗有話題。”
“江小哥的人生可比我精彩多了,我們正聊他出海捕鯨的事兒呢。”
卓晏唬了一跳,問:“捕鯨?古人雲,鯨鯢吸盡銀河浪,又說那個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那可是比山還高、比島還大的巨魚啊!”
“確實很大,但幾千裏是誇張了,我們當時圍捕的那條,估計得有十來丈長,噴氣之時聲浪如雷,掀翻了我們好幾艘船。”
卓晏不由咋舌,問:“如此危險,兄弟們幾個人一起去的,又是怎麽想到去捕鯨的?”
江白漣道:“當時是拙巧閣領頭,雇了沿海一帶所有好手齊聚。我任先鋒探路,董大哥的大舅彭叔率領三十六名飛繩手,我記得還有幾個閩粵的大哥,那水性真叫了得!我們一共十八條船出海,結為罟朋,飛繩係上鐵鉤,萬標齊射,那鯨魚在血浪中掙紮,雖脫不了鉤子,但魚尾拍得我們好幾艘船身開裂,當時真是險象環生!”
幾人聽他講述捕鯨的事情,仿佛看到了那萬分危急的時刻。
綺霞更是揪緊了衣襟。明知他如今就坐在自己麵前,卻還似擔心他會出事般,目光緊盯著他不敢移開。
“那鯨魚力大無窮,拖著我們的船在海上亂轉,又鑽入海底,十八條大船亦拖不住它的身軀。眼看我們一群人都要沒命,我隻能緊抱住桅杆穩定身形。彭叔向著後方料船疾呼,打手勢示意大家棄了飛繩,趕緊逃命吧。正在此時,有一人從船艙中出來,走上船頭,那動作似在撮口而呼……”江白漣回憶當時的情形,神情似有些恍惚,因情勢太過危急,驚恐之中便有了些虛幻,他一時不敢確定自己的記憶,“那人清清瘦瘦的,站在被水波激得不斷顛簸的料船船頭,對著水下瘋狂的鯨魚撮口呼喝。但是周圍山呼海嘯,我並未聽到他發出的是何聲音,隻是看到了他那個動作——然後,那條巨大的鯨鯢不知怎的便重新浮上了水麵,雖依舊在水中滾動掙紮,但幅度越變越小,最終精疲力竭,無力反抗。我們十八艘大船一起往岸邊劃去,飛繩拖著身後鯨鯢巨大的身軀,身後東海化為血海……”
阿南聽著江白漣的講述,冷不丁插了一句:“料船上那個人,就是你說在風浪之中撮口而呼製鎮鯨魚的,是拙巧閣的嗎?”
“應該是。我們其他人出海後都相熟了,事後你大舅和我們湊在一起時,也常說起當時,我們都想弄明白那人究竟是如何在這種險境之中喝製鯨鯢的,隻是所有人都毫無頭緒。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拙巧閣要這種大魚做什麽,但他們給的酬勞豐厚,人人都很開心。”
“他們捕鯨自然是為了鯨須啊!”阿南咬牙切齒,鬱悶道,“真是我命中該有一劫!”
江白漣詫異地看著她:“你和那人認識?他是誰啊?”
“不提了,反正我吃癟了。”阿南笑了一笑,不知怎的有種疲憊從心底升起,她無意識就往綺霞身上靠去。
卓晏抬手就將綺霞的肩攬過來,厭棄地將他搡開:“董大哥,喝醉了就別往姑娘家身上湊了!”
“小看我了吧?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量。”阿南笑嘻嘻地,故意想去撫綺霞的背,對麵江白漣把托盤往她懷裏一塞,說:“得了,我也得去看看新郎官那邊有什麽我要幫忙的事兒了,這邊先散了吧。”
阿南的手被他攔住,無奈隻能接住托盤,若有所思地瞧瞧江白漣又瞧瞧卓晏,再看看麵色微紅似還沉浸在江白漣所講驚險故事中的綺霞,笑道:“行,那我們下次再來聽江小哥講海上的事兒!”
行宮的瀑布依舊在奔湧著,為樓閣殿宇蒙上一層絢爛虹霓的同時,也帶來了初秋難得的清涼。
重回行宮,站在左右兩閣之間,阿南與綺霞都隻覺恍然如夢。
唯有朱聿恒牢記正事,一到閣前便問綺霞:“當日你說出來尋找阿南之時,曾經被一道白光灼眼,以至於後來未能看清刺客?”
“是,我因為碧眠重傷昏迷,心裏慌得不行,所以就去尋找阿南。當時殿內一片混亂,大家說阿南帶著吳家姑娘到外麵去了……”說著,綺霞便走到殿門口,一邊回憶當時情形,一邊往外走,“我出了殿門四下張望尋找,就在扭頭看向殿後之時,忽然一道白光射來,把我眼睛灼到了。那光太刺眼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要瞎了!”
阿南掃視左右,問:“是瀑布的反光嗎?”
綺霞見她如此熟稔自然,詫異問:“董大哥,你也來過這裏?”
阿南幹咳一聲,把聲音壓沉:“聽殿下介紹過本案的基本情況。”
綺霞便道:“不是啊,我當時正去找人呢,怎麽會朝瀑布看呢?是看向殿內的時候,不知被什麽刺到的。”
“殿內的白光……”阿南沉吟著,朱聿恒則擔心她露了馬腳,低聲吩咐卓晏將綺霞先帶下去休息。
阿南走到綺霞記憶中的地方,回頭朝殿內望去,然後,她看到了幾扇緊閉著的門窗。
她循著直線走去,來到那窗前。那房間的殿基由巨石壘成,足有一人高,窗戶更是伸手難及。
阿南轉頭問跟隨在他們身後的行宮太監:“當時這裏是什麽人在?”
那太監一看便道:“這是行宮左殿的偏殿,正直麵瀑布。當日殿內混亂,女官們護著太子妃殿下在此歇息過片刻。”
阿南隨口“喔”了一聲,轉頭去看朱聿恒,卻發現他望著上方窗戶,又看向對麵樓閣,神色略有古怪。
“怎麽了?”她問。
朱聿恒搖搖頭,將心中一些不應升起的念頭強壓下去,示意眾太監宮女都退下,然後才低低道:“你如今還是朝廷海捕罪犯,隻需盡心戴罪立功即可,其餘事情,不必多想。”
阿南白了他一眼:“沒良心!我可是有用之人,而且正在幫你做事。”
他盯著她,一字一頓道:“可你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阿南想問自己不信守什麽承諾了,轉念想到自己說了要幫他破解山河社稷圖、結果回頭帶著公子跑掉的事情,不由得苦笑嘟囔:“行吧,我理虧,我自作自受。當初豁命救你也沒見你感激我,現在回來幫你也不見你感念我,誰叫我這麽賤呢?”
說罷,她鬱悶地轉身,大步走向了那間偏殿。
朱聿恒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雖竭力掩飾,卻依舊比男人纖細的背影,沒有發聲。
胸口的血脈在微微波動,類似於抽搐的微痛順著山河社稷圖貫穿他的身體。
她確實豁命救過他。
在順天的地下,他身上的經脈被機關牽動而發作之時,為了讓他清醒過來,她解開了他的衣服,幫他吸出了淤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這世上,與他最親密的女子。
心口的悸動似要衝破這些時日鬱積在胸口的憤恨,將他整個人淹沒,讓他再也維持不住疾言厲色的表象。
他唯有竭力深深呼吸,壓下心口的悸動,以免自己心口厚厚修築的堤防被她攻破。
悶聲不響的兩人,一前一後踏入了那間偏殿之中。
行宮畢竟少人來,又隻是片刻歇息的偏殿,因此裏麵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掛著大幅祥紋織錦,靠牆放著一榻一椅。
床榻對麵便是四扇長窗,窗下是供整妝的桌台,設了一麵鏡子一個妝盒,裏麵是空的。畢竟太子妃殿下隨身女官必然帶著妝奩,行宮提供的肯定不合用。
阿南在室內轉了一圈,明明可以問朱聿恒的,卻偏要去問太監:“太子妃殿下在此休息,有誰進出過這裏?”
“當時殿內一片混亂,殿下身邊的女官都在正殿幫扶各家閨秀。再說此間狹窄,因此奴婢與侍女們都守在門外,不敢驚擾休息的太子妃殿下。”
“一個人啊……”阿南自言自語著,走到窗前,將桌上的鏡子拿起來照了照。
鏡子磨得很亮,她對鏡摸了摸自己那兩撇小胡子,又看了看正對麵的右閣。
朱聿恒悶聲不響,目光從鏡子轉向瀑布。
而阿南已將鏡子放下了,指向九曲橋,說:“我去對麵看看。”
走出深殿,外麵熱浪撲來。他們在熱辣日頭下走過玉帶拱橋,來到右邊殿宇。
“好熱啊,這大熱天的在外麵簡直受罪。”阿南出了一身汗,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抱怨著,就去桌上尋找茶具,想要倒一杯水。
出乎她的意料,桌上空空如也,居然沒有任何茶壺茶杯。
她終於回頭看向朱聿恒,腮幫子鼓鼓的,卻不說話。
朱聿恒示意太監去取水來,目光盯著外麵的瀑布,對著空氣解釋道:“煮茶有炭氣,肯定要遠離寢殿。”
阿南白了這個別扭的男人一眼:“要喝冷的呢?”
“宮中人手多,吩咐一聲馬上便能現做四季渴水。”
阿南心道,畢竟皇家風範,喝點水都要喊人,這也太麻煩了。
過了不久,外邊茶水送上來,卻還是滾燙的。
阿南吹著杯中茶,在殿內轉了一圈,走到窗邊望向外麵。
窗戶正對著瀑布,越過瀑布便是左閣那個門窗緊閉的偏殿。水光幻彩,琉璃屋瓦雕梁畫棟一片氤氳彩光。
阿南迎著水風感歎道:“要不是袁才人離奇死亡,這裏簡直是神仙宮闕。”
坐在桌前的朱聿恒未曾聽清,他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終於起身走近她,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感慨而已。”阿南喝著手中終於不再燙的茶水,抬頭望望瀑布,“這瀑布聲響太大了,足以遮掩很多聲音啊……對了,在殿內香爐撒助眠香的人是誰,查到了嗎?”
“查到了。”朱聿恒皺眉道,“是袁才人身邊的女官,香也是袁才人找人采買的。”
阿南有些詫異:“是她自己?”
朱聿恒轉頭,示意韋杭之將當日殿中當值的太監宮女叫來。
其中一個年長的宮女道:“奴婢們當日將殿內安置好後,袁才人便吩咐我們都退下,說太子殿下睡眠不好,略有聲響便會驚覺。奴婢領著人出去時,看到袁才人身邊的女官拿出一包香往爐內撒,袁才人看了看,讓她再拆一包,說是瀑布聲音太吵了,怕殿下睡不安穩。”
朱聿恒補充道:“女官也已招供,袁才人為邀寵而擅自使用助眠香。”
阿南思忖著,又問那幾個宮女:“袁才人出門之時,你們曾聽到聲響嗎?”
“瀑布聲音很大,我們候在門外從始至終並未聽到任何動靜。期間奴婢怕茶水冷了,還送了一壺新的進去,當時殿下和才人都在安睡。但奴婢出來後剛將冷茶送去膳房回來,就聽到大家說袁才人出事了,奴婢當時還嚇了一跳,心說我剛剛進去時還毫無異樣呀!”
阿南聽她這麽說,便將桌上的茶壺提起,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夏日炎熱,茶水滾燙,她捏著杯子略一沉吟,又問:“當時窗戶閉了嗎?”
宮女搖頭:“如此暑熱,怎麽會閉窗呢?這通天徹地的八扇門全都開著,可以直接通向後方瀑布。”
“好,我知道了。”阿南等這群宮人都退下了,才轉頭看向朱聿恒,指著對麵的偏殿道,“我心裏有個猜測,是關於這兩個左右相對的閣內,兩邊都無人時發生了什麽……你呢?”
朱聿恒緊抿雙唇,沒有回答。
他之前心中油然升起的怪異感覺,此時終於化成了可怕的預感。
左右兩閣,白光,綺霞遭受的追殺,對阿南的倉促定罪,甚至阿南所不知曉的他幼弟的災禍……都意味著同一件事情。
隻是,這太過可怕的猜測,阿南不願說,他也不願接受。
他們沉默地站在瀑布前,雪浪般衝擊而下的瀑布離他們尚遠,但水風潛來,讓朱聿恒扶在窗口的手上凝結了細小的水珠。
他的手因為收得太緊,上麵有青筋隱隱顯露,令這雙舉世無雙的手增添了一絲不和諧。
阿南在心裏默然歎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先不必擔憂:“別怕,或許這也說明不了什麽。畢竟,我看見刺客殺袁才人的時候,你和你娘正在殿內呢。此案錯綜複雜,一定還有什麽我們所未曾窺知的真相。”
朱聿恒沒有回答,但終究還是慢慢地展開了自己的手掌,深吸一口氣,道:“我並不怕,因為我相信她。”
阿南便不再說什麽,隻指著瀑布,說道:“還有,我要上去看一看這瀑布。畢竟,在出事前後瀑布的那兩次暴漲,我真的很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