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浮世繪
郭偉傑和周佳佳見到曉天的時候,曉天已經在看守所。這些年連續爆雷的各種非法集資、融資,造成了極大的社會不穩定。監管層出重手處理這類案件,曉天這樣的人物,自然成了典型案件。
郭偉傑見著他的時候,他穿著灰藍色的看守所服飾,他依然光頭,但是身上的戾氣已經消除,整個人瘦瘦巴巴,眼神裏卻看得出是個靈活、聰明的人。
若是不聰明,也不會在這些年借貸浪潮中,撥得一定地位。
眼前的聰明人一眼就看出了郭偉傑和周佳佳的不同,他倆和前幾天審訊的經偵大隊的公安民警有所區別。
曉天先開口:“我這不是犯什麽更大的事兒了吧?”
郭偉傑笑了,道:“天總,放心,法治的精神,就是做了放不掉,沒做冤不了。”
曉天一樂,從進看守所裏來,就很久沒人叫過自己是“天總”了。他年輕是跟隨師父嚴鬆鶴到處跑項目,一直都是“小”字輩,後來另立門戶來了武漢混社團,自己好不容易做了老板,別人都叫他“曉天哥”,再後來發跡了,成了大富豪,他非不讓人叫自己“曉”,要嘛叫“天總”,要嘛叫“天哥”。這些江湖人,往往有一種迷信,非要認為自己“天命有常”,一切都是“命定”,綽號換成“天”字輩的,就感覺要高人一等,感覺要離天更近。
郭偉傑見他之前,早就做過一係列心理刻畫,這人的心態摸得一清二楚,特別是經曆了幾輪經偵大隊的訊問後,他的內心落差很大,隻要郭偉傑示以友善,就能爭取他的配合。
果不其然,曉天豎起兩根手指,道:“煙。”
周佳佳一翻白眼,郭偉傑笑笑,便扔了根煙過去。
郭偉傑道:“先別忙抽,我有幾個問題。”
曉天道:“廢話,你來這兒不是問問題,難道是來找老子簽名留影的嗎?”
“天總,這過去的幾年裏,可夠風光啊。”
“好說好說。”
郭偉傑接著神侃:“人家都說武漢地麵的事,您說了一半算數。”
曉天連連擺手,但臉上頗有得色,他道:“這可不能亂說,這都是上麵有‘大哥’關照。”
糖喂完了,郭偉傑開始使棒子,說道:“你這幾天倒是沒少交代你上麵的‘大哥’,不知道你出去之後他們還關照不關照你。”
曉天被關進來之後,除了交代自己的經濟犯罪外,還接連爆出他經營房地產過程中,賄賂某些政府官員,違規開發的事。
曉天臉上肌肉一顫:“你什麽意思?”
使完棒子,郭偉傑開始給他鬆脖子,隻聽郭偉傑悠悠道:“別急,我不是監察委來的,貪汙受賄,那是另案,我現在不關心你‘大哥’的情況,我關心你‘兄弟’的事。”
曉天鬆了口氣,道:“問吧,是哪個小王八蛋把二位爺惹上了?”
郭偉傑身子前傾,看著他,說出兩個字:“吳豫。”
他盯著看曉天的微表情。
曉天一展眉毛:“海,我還以為二位找的誰呢!就是那石頭疙瘩,對吧?”
郭偉傑笑了:“說說吧,都了解他什麽?”
郭偉傑給他把煙點上,二人關係就拉近了,話匣子也打開了。
曉天道:“吳豫這小子,我挺喜歡他的。人踏實,嘴又嚴。他跟了我幾年。”
“跟著你幹什麽?”
“做買賣啊,還能做什麽?酒吧、收賬,後來我們開始做工地項目了,他又跟著我跑建築。”
郭偉傑試探著道:“他有什麽違法違紀的事嗎?”
曉天用力吸了口煙,道:“這小子啊,算是我手底下最規矩的啦,你說你們是來找他,我剛剛一點兒也不緊張,他那一石頭疙瘩,能犯什麽事兒?不過他也沒跟我多久,後來就單飛了。”
郭偉傑道:“單飛?”
曉天道:“是啊,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剛剛我事業有了起色,他就離開了。”
郭偉傑問:“大概是什麽時候?”
曉天答:“2011年、2012年左右吧,聽人說他在武漢又呆了一年半載,大概2013年快2014年的時候,才離開了武漢。”
郭偉傑道:“你知道他離開你之後去幹什麽了嗎?”
曉天撓著頭,他頭上寸草不生,給他指甲抓住幾道痕,道:“我也不太懂,在我這兒他好好的薪水不拿,跑去送快遞!搞什麽飛機!”
郭偉傑和周佳佳對望一眼,這吳豫在搞什麽?
郭偉傑拿出一個紋身圖案,問:“你見過這嗎?”
曉天眼睛一亮:“這是‘赤影夜叉’嘛!”
郭偉傑繼續問:“你知道這什麽含義?”
曉天眯起眼睛:“赤影夜叉,是日本一位設計師的設計作品,是浮世繪的作品,在日本國的妖怪傳說裏,夜叉本來是海上之妖,赤影夜叉卻是雲端妖怪。這種獨特的紋身作品,最是考紋身師傅的手藝,你看你看,這線條……這神態,嘖嘖。”
郭偉傑道:“天總,您對刺青頗為了解啊。”
曉天得意道:“你有所不知,年輕的時候,我也是紋身刺青的狂熱愛好者,我過去師從嚴鬆鶴!”
郭偉傑淡淡道:“就是手繪藝人嚴鬆鶴。”
曉天截口糾正道:“不是藝人,他是大師。”
郭偉傑道:“哦?”
“但凡在紋身的文化圈子裏能稱作大師的,一定都有自己的刺畫風格。運筆、著色等手法,都有創作者自己的‘手跡’,這和畫家作畫、書法家寫字是一個道理,越是技藝精湛的紋身匠人,他的風格越明顯,他的手藝越能被人辨別。我師父嚴鬆鶴,手藝獨樹一幟,早在幾十年前,就在日本拿過獎。”
郭偉傑道:“據我所知,嚴鬆鶴很多年前就不做紋身了。”
曉天道:“沒辦法,紋身不掙錢!除了真正的發燒友追求高品質的大師技藝,會把刺青當作藝術品之外,你看外麵的小年輕,隨便在街麵上亂刺一個,就冒充黑社會!我師父當年決意洗手不做,便去了雲南一門心思做綠植設計。現在雲南有很多景區裏的中式禪意設計,就是出自我師父之手。”
郭偉傑心念一動,這嚴鬆鶴想必是在雲南遇上了魏東山,嚴鬆鶴一時技癢,便又將這赤影紋身刺在了魏東山身上。
郭偉傑道:“這‘赤影夜叉’,紋的人多嗎?”
曉天道:“不多。”
郭偉傑道:“為什麽?”
曉天道:“你看看,這圖案如此複雜,設計者本來就是想做成很獨特的刺青……怎麽說呢,這種設計,本身就要求很高層次的手藝來表達、呈現,如果手藝稍差,這款設計就會‘畫虎不成反類犬’,非常難看。你看這圖案裏的神情、神氣,根本就是為我師父一派量身定做,隻有我師父這樣級數的手藝,才可能完全展示這圖案的魅力。”
郭偉傑大概聽懂了,這款“赤影夜叉”的設計者,也是極其高明的刺青藝術家,設計者對刺青的呈現,本身就要求刺繪匠人具有高超的手藝。
郭偉傑道:“那你能不能看出我手上拿這個圖案……”
不待郭偉傑說完,曉天道:“廢話,這運筆、著色,堪稱一流,外行人不知道,但我瞎了眼也能認得,這隻能是我師父嚴鬆鶴的手筆!”
“那,你師父現在人呢?”
曉天道:“死了。死在日本。”
郭偉傑心中一動,怪不得吳豫找遍了雲南也找不到。
“你知道你師父一共刺過多少個這樣的圖案嗎?我是指,這個‘赤影夜叉’。”郭偉傑沉聲問道。
曉天想了半天,說道:“不多,不出十個吧。”
“哦?”
“因為這個設計,本來就很複雜,每刺一次,都會大耗精神。我師父常說,每一次刺繪好的設計作品,就像是高手劍客遇到了匹敵相當的對手,既興奮,又緊張,免不了全神貫注、大汗淋漓一場。”
郭偉傑長歎一口氣,道:“藝術形式本無高下,嚴鬆鶴老師真是匠心獨具。”
曉天道:“我師父死了之後,我從雲南回到武漢,我也試圖將刺青手藝傳承下去。”
“所以,你開過一家紋身店?”
郭偉傑腦子裏資料翻動,就是吳豫找上的那家店。
“對,是的。”
“後來怎麽關了?”
“沒生意啊,剛剛我說過了,現在的人都沒有把刺青當個文化,或者是藝術啊。”曉天笑道。
郭偉傑道:“那麽,吳豫問過你紋身店的事情嗎?”
曉天道:“問了。”
“怎麽問的?”
“他要找一個很酷的紋身……就是你手上這個,不過他自己手畫在紙上,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就是‘赤影夜叉’。”
“他怎麽說?”
“他說他之前有個馬子把他甩了,還卷了他的錢,想要找到她,唯一的線索就是她馬子身上有個這樣的紋身。”
郭偉傑和周佳佳瞪大了眼睛,二人隨即會意,吳豫這樣的說辭,自然是掩護他真實意圖的借口。
曉天接著道:“這可真是白癡啊,換了別人,我是不信,不過這吳豫石頭疙瘩一塊,呆呆傻傻的,連手機都不會用,這事兒多半也就隻能在他身上發生!”
郭偉傑閉上眼,他內心確認,這吳豫師兄,才是大智若愚,大演無象!
郭偉傑道:“那你怎麽給他說的呢?”
曉天道:“那會兒他已經跟了我很久了,我覺得這小子人挺不錯的,平日工作又賣力,我便有心幫他。”
“怎麽幫的?”
曉天道:“我師父到底給哪些人刺過這樣的紋身,我是不知道,就算知道,我師父死了這麽久,我也記不得了……”
他頓了一頓,說道:“可是,這遠近幾個城市,哪些是追隨我師父的粉絲,哪些是高端的刺青發燒友,我在這個圈子裏,是知道的啊!”
郭偉傑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知道吳豫後來去哪兒了嗎?”
“最大可能是重慶。”
“為什麽?”
曉天道:“我給他說過的一些高端刺青發燒友的居住範圍,有的是在武漢,有的是在重慶,在重慶的那一票人,是一個地下拳莊,也就是帶黑色的社團,前幾年重慶掃黑風暴,不知道這個團體給掃滅了不,若是掃滅了,吳豫多半也找不著他馬子了。”
郭偉傑腦中一閃,第一個被排除的線索,脖子上有相同紋身的付海,就是地下拳師。
郭偉傑的小本上分別寫著“雷霆專案”和“10·5案”兩行字,他在“雷霆專案”旁邊寫了一行字:“2014年,離武漢,去重慶。”
郭偉傑和周佳佳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時間還早,郭偉傑看了看表,離航班起飛還有一些時間,他和周佳佳便去漢口江灘走走。
郭偉傑一直悶著不說話,周佳佳默默陪著他,她知道他要是不說話,肯定心裏在想特別重要的事兒。周佳佳和郭偉傑搭檔了這麽久,也頗有默契。江灘的風吹起周佳佳的頭發,她伸手輕輕攬起,她取出個橡皮筋,在頭上挽了個丸子發髻。郭偉傑說過,她這個發型不錯,挺適合她的,頭上高高頂著個小嘴嘴,正吃貨。
她想,自己這樣打扮,這樣會不會讓郭偉傑心情放鬆一些?
戀愛是什麽狀態,大家都知道,就是看見戀人會心動,會總是想打扮成他或她,喜歡的模樣,希望借此把他或她的煩惱都趕走。
郭偉傑沿著江灘走,抬頭看見遠處的黃鶴樓。這漢口江灘和黃鶴樓景區正遙遙相望。關於黃鶴樓的傳說,郭偉傑倒是聽過很多有,相傳有一位仙人在酒樓中乘鶴飛上天空,後來百姓就建了這座黃鶴樓,一為紀念,一為崇敬。可見這黃鶴樓在一出世,就注定要受萬眾仰慕,注定要大放異彩,注定要睥睨眾生。
黃鶴樓華貴之餘又不乏靈氣,簷角飛翹,南雁徘徊,遙想當年,無數詩人留下詩篇,見證恢弘曆史。在曆史和古建築麵前,人是何其渺小,人的一生又是何其短暫。
郭偉傑內心一陣難以名狀的感觸,他似乎感覺到就要找到吳豫。他和吳豫仿佛隔著十九年的時光在賽跑。十九年,彈指一揮間。
郭偉傑預感自己就要找到吳豫,離破案也更近了一步,他內心想,吳豫想必已經不再年輕,想必已經有了銀絲白發,若是相見,他年輕時是不是真的和我顏貌很像?若是相見,一定要問清楚,這麽多年,他真的在一直追查張池?
遠處傳來了鍾聲,這鍾聲未必便是佛家抑或道觀場所的聲響,隻是現在郭偉傑聽來,真如醍醐灌頂。他恍惚間明白了吳豫的一切,仿佛他的靈魂和吳豫隔著時空,實現了重疊。
這遠遠的鍾聲,就像是郭偉傑曾經在某一次中文選修課上,看到的一句話,這句話源自佛經裏的地藏菩薩。菩薩說,地獄不空,我不成佛。
敵人還在呢,一天沒落入法網,吳豫一天都不會成佛。
郭偉傑驚覺眼角有些濕潤,他強自遮掩,不想讓周佳佳看見。
周佳佳識趣的岔開話題,問:“為什麽吳豫師兄要去送快遞?”
誰知她這問話,卻深深震動了郭偉傑的內心。
郭偉傑顫聲道:“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入戶’,才能挨個挨個,去找他要找的人!”
周佳佳瞪大了眼:“這樣的笨辦法、土辦法,豈非需要莫大的毅力,需要莫大的隱忍?”
郭偉傑看著周佳佳,眼中滿是崇敬,他目光灼灼,一字字道:“地獄不空,我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