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二 小蓮初上琵琶弦

熙寧五年三月初,杭州知府沈立被皇帝任命為知審官院,負責朝廷少卿以下官員考試銓選,從四品銜。

得了這個官職沈立十分滿意,闔府官員得知太守高升都來祝賀,湊錢在錢塘湖邊的觀湖樓擺了幾桌宴席為太守送行。為給知府捧場,杭州府推官陳亮早三四天就到鳳凰樓與鴇兒說定,命“杭州三美”都到觀湖樓來侍酒。

鳳凰樓是杭州府數一數二的娼館,鶯燕紛繁佳人如織,其中以周韶、胡楚、龍靚三人色藝俱佳,合稱“三美”。尤其周韶通琴音,精茶藝,三美之中最是出色。

六年前,以詩詞、書法、製茶三絕名動京師的大名士蔡襄擔任杭州太守,為了詠歎繁華妝點盛世,親自出麵號召杭州富紳湊出一筆錢來辦了個“花魁盛會”,於每年三月吉祥寺牡丹花會上大集諸美,品評才藝,選出十位“花魁”,當時年僅十三歲的周韶應約而至,彈琴歌舞,豔壓群芳,蔡襄親點周韶為“魁元”,周韶知道蔡襄精於茶藝,當眾提出與蔡襄鬥茶,結果竟是這小小的女孩兒家贏了名動天下的製茶名家蔡君謨!蔡太守輸得心服口服,當眾提寫“花魁第一”四字送與周韶。

從那年起,每到吉祥寺花會,周韶一出,群芳俯首,一連六屆“花魁第一”都被周韶一人奪得,她的姊妹胡楚、龍靚也都在十名之內。一時間周韶名動江南,都稱她為“花魁娘子”,富紳子弟、風流學士追逐周韶如蜂飛蝶聚。自從沈立到了杭州,前後與這位“花魁娘子”見了三四麵,也為之傾倒,大有將此美收入囊中的意思,但周韶對沈立隻是應酬,並無親近之意。

如今沈立高升,即將離杭進京,臨走前又招周韶陪酒,魯有開等人知道長官高升,對他巴結得比以前更緊,都暗中商定,要趁著今晚這頓酒把話頭兒點給“花魁娘子”,讓她知道沈太守的情思,若佳人心動,沈太守得償夙願載美而歸,豈不休哉?

由此種種緣故,觀湖樓上這場盛宴與往日大不相同,不但杭州府的判官、推官、五曹、押司、孔目人等悉數到場,就連附近仁和、錢塘、餘杭、臨安四縣的知縣也特意趕來為太守送行,宴開七席,聚坐官員六十餘人,一邊奉承長官,邊等著親睹“花魁娘子”的芳容。

片刻功夫,一名穿紫衣梳高髻的女子盛妝而至,正是鳳凰樓的名妓龍靚,還有個穿白衣抱琵琶的女孩子低著頭躲在龍靚身後,羞怯怯地一句話也不敢說。

今天沈立專門招鳳凰樓“三美”來侍酒,尤其要見 “花魁娘子”周韶,哪知“三美”之中周韶、胡楚兩人都沒來,沈知府心裏很不痛快,臉也沉了下來。魯有開很會看知府的臉色,惡聲惡氣地問龍靚:“花魁娘子為何不來?”

龍靚早知人家有此一問,忙賠著笑臉兒說:“太守招我們來是天大的麵子,可周姐姐前幾天遊湖受了風寒,病得實在起不來床,還請知府大人見諒。”

龍靚這話不知真假,沈知府並不吭聲,魯有開卻不依不饒:“前幾天她還沒事,這麽巧,偏今天病了?”

龍靚笑著說:“哎呀我還敢騙大人不成?三天前有位杭州發運使李大人約周韶和胡楚兩位姐姐乘船遊錢塘湖,哪知船到湖心正好風雨大作,竟把船篷吹壞了!船上的人個個澆個透心涼!兩位姐姐回來就病倒了。幸虧那天我沒去,不然今天也不能來伺候各位大人了——大人不信可以去問李大人。”

杭州發運使李杞和沈立是要好的朋友,前天還在杭州,昨日卻因為公務去了湖州。而且三天前的夜裏果然下了一場大雨,這麽看來花魁娘子真的淋了一場雨,至於是否因此“病得起不來床”,又或者怕麻煩故意躲避某些無聊之人,卻無從深究了。

把這件事遮掩過去,龍靚鬆了一口氣,指著跟在身後的小丫頭說:“這孩子是院裏的媽媽新近**出來的,能彈一手好琵琶,特來服侍幾位大人。”說到此處又故意加上一句,“這孩子沒見過世麵,臉兒嫩,還請各位大人多擔待些。”

龍靚說這小丫頭“剛**出來,沒見過世麵”,其實暗示這孩子還是個沒接過客的處女。

宋朝官員俸祿優厚,若平時再貪汙些,手頭就更富裕。加之當時社會風氣十分奢靡,官員大多豢養家伎,所以妓院裏**出來的歌伎有兩個去處,一是留在院裏當“搖錢樹”,二是趁著還未接客,把這些識文斷字、能歌善舞的女孩子高價賣給官員和大商人做家伎。

聽說這小丫頭是個“雛兒”,沈立、魯有開、俞希旦都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見這丫頭隻有十三四歲,身量不算高,一張鵝蛋臉兒,眉目分明,模樣兒倒也周正,魯有開就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怯生生地答道:“我叫小蓮。”

“你會彈琵琶?”

在生人麵前小蓮怕得連頭也不敢抬,隻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魯有開回頭問沈知府:“讓這孩子彈一曲如何?”見沈立點頭,又問小蓮:“你會彈什麽曲子?”

小蓮想了想:“我給大人彈一曲《霸王卸甲》吧。”小孩子家想事情不周全,也沒問沈知府愛不愛聽,自顧把琵琶抱在懷裏彈撥開了。

《霸王卸甲》與著名的《十麵埋伏》一樣都是表述楚霸王兵敗垓下這段故事的。但“十麵埋伏”奏的是楚漢兩軍沙場激戰的情景,《霸王卸甲》卻單論霸王戰敗別姬、烏江自刎,以剛始,以柔接,一開始曲調沉緩凝重,表現點將出征、沙場對峙的場麵,忽爾一變,急如流水,氣入高雲,再一轉折,卻是英雄折翼,美人垂淚,哀傷悱惻,如泣如訴,盤旋良久,轉入沙啞深沉,如同劍折馬倒,漸已無能為力,將斷未斷之際,錚地一響,戛然而止。

《霸王卸甲》是個用情凝練的曲子,淺薄無情之人彈不得它。小蓮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竟能把這樣一首曲子演至如此境界,大概這小丫頭人生中也經曆過生離之痛,死別之苦。蘇軾忍不住舉目細看,見小蓮眉目清澈,膚色瑩白,低首垂肩,滿臉都是說不出的落寞神氣,雖在華堂酒宴之中,卻沒有半點歡愉神色,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一時竟連喝彩都忘了。

小蓮琵琶彈得實在好,眾官都出言讚歎,隻有蘇判官一言不發,推官陳亮在旁邊看了,還以為蘇軾不喜歡這個曲子,就對小蓮說:“我們這位蘇大人是個作詞的方家,就請蘇學士填詞,你即席彈唱一曲如何?”

陳亮這個提議其實是捧蘇判官,同時也為沈知府湊個趣兒。畢竟彈唱豔詞比弄這 “烏江自刎”的調調兒有趣得多。可陳亮這個提議在蘇軾聽來卻有些掃興,忙說:“我哪會填詞?”

一聽這話,陳亮立刻站起身衝著大家高聲笑道:“蘇大人說他不會填詞,眾位信不信?”

陳亮這一聲叫喊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過來,都在邊上起哄亂叫:“蘇判官不會填詞,明年錢塘江裏的潮水也不會來了!”陳亮見眾人都幫他說話,更不客氣,立刻捧上筆硯逼著蘇學士:“大人就寫一首助助興吧。”

蘇軾無奈,隻得接筆在手,看了小蓮一眼,見這小姑娘也正瞪大兩眼看著自己,眼神裏滿是期待。也不忍掃她的興,略想了想,填就一支《訴衷情》:

“小蓮初上琵琶弦,彈破碧雲天。分明繡閣幽恨,都向曲中傳。

膚瑩玉,鬢梳蟬,綺窗前。素娥今夜,故故隨人,似鬥嬋娟。”

詩詠誌,詞敘情,所以當時的士大夫多以詩為上品,把詞看作俗物。可蘇學士偏是個性情中人,性格豪放,偶爾填一闋詞總是好得出人意表。眼前這一首《訴衷情》就是難得之作,尤其“繡閣幽怨,都向曲中傳”一句,把天下薄命女子的心事盡寫了出來。

然而詩詞隻是詩詞,現實中的蘇學士並不真正理解這些女孩兒家的心事,事到臨頭,總是犯傻,犯糊塗,甚而犯錯……

蘇軾是個善良熱情真摯的好人。雖然有時候很傻,有時候很糊塗,甚至錯得離譜,但這善良、熱情、真摯的天性一生沒有變過。也就因為這個,後人把他犯的傻、犯的糊塗、犯的錯都原諒了,甚至改頭換麵,當成“佳話”流傳至今。

白天蘇軾在衙門裏忙了一天,晚上又到觀湖樓飲酒狎妓,連吃帶玩,一直到三更天才回來,一進院落,隻見臥房裏燈火昏黃,這才想起夫人來,愧意頓生,忙三腳兩步走進房裏。隻見三歲的蘇迨在**陰影裏熟睡,二十七娘手撚針線正給蘇迨做一個肚兜兒,見蘇學士回來,說了聲:“你回來啦。”一抬頭,先聞到一股子濃重的酒氣,什麽也來不及問,放下手裏的針線,手扶桌沿頗費了些力氣才站起身,從黃藤編就鋪著棉墊的茶壺籮裏取出蘇學士平時用的紅泥圓瓜紫砂壺,用手一摸,水溫尚可,取過桌上陶碗倒了一盞茶遞上來,“先解解酒,我熬了些粥,盛一碗給你暖胃。”撂下針線出去了。

此時的二十七娘已經有了五個月身孕,身子漸漸顯出來了,可二十七娘心裏隻有丈夫,自己全不知道保養,為了伺候一碗熱粥,硬是把丈夫等到三更……

難怪二十七娘和蘇軾做了夫妻,看這實心眼的傻勁兒,兩人真是一樣一樣的。

蘇軾在外頭玩了一天,後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夫人在家不但受累,還要操心,卻一句怨言沒有,反而照顧得周到殷勤,蘇學士更覺得不好意思,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走到燈下看看沉睡的蘇迨,見這孩子皺眉皺眼兒睡得像隻小貓,忍不住摸他的臉兒,軟呼呼暖烘烘得,怕驚醒了孩子,不敢再動,回身拿起夫人剛撂下的肚兜兒看了一眼,是在紅布上用各色彩線繡的“五毒”,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二十七娘柔順膽小沒主意,手卻極巧,能做一手好菜,女紅上的本事比表姐王弗不知強了多少。自從娶了這位比他小十三歲的夫人,蘇軾身上之衣、足底之鞋都是夫人親手縫製,平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人都養胖了。過日子的時候不留意這些,非得心裏有愧的時候才想起,四下一看,窗明幾淨,錦衾暖枕,整整一個家被這位年方二十四歲的“小”夫人照顧得如此安詳,心裏又讚歎又感激。

這時二十七娘端著一碗熱粥進來,遞到丈夫手裏之前自己先舀一勺用嘴唇試了試,稍有些燙,忙又吹了幾口氣,這才交給蘇軾。蘇軾接過粥來喝了幾口,真是暖胃暖心,舒服得很,放下碗拉著二十七娘的手說:“我這人糊塗,什麽也想不到,這個家全靠你了。”

蘇學士忽然說這感謝的話,二十七娘倒有些不好意思,低聲笑道:“好端端地說這些幹什麽?”收了粥碗,在丈夫身邊坐下,倚著他的身子笑問,“今晚酒宴上都有誰?觀湖樓上有什麽好景致?”

蘇軾想了想:“有知府沈大人,一個台州來的推官孔仲文頗有文采,剩下就是幾個俗物。觀湖樓一邊是昭慶寺,沒什麽稀奇的,另兩麵可以望見錢塘湖——杭州人平時叫它西湖。今晚天晴,白月青波景致甚美,你也知道,錢塘湖裏的魚又大又多,且不怕人,月影一出,魚兒以為是水上的浮萍,都浮起來對著月影唼喋,在觀湖樓上就能看見漣漪千萬點,偶爾有魚鬧水,一魚起,千魚驚,潑啦啦地好不壯觀。”

天下做妻子的都願意這樣甜絲絲地膩在丈夫身邊說話兒,可惜像蘇學士這樣肯把話兒細說給夫人聽的男人實在太少。二十七娘操持家計的辛苦這一刻也算得了回報。仰起臉兒把湖上美景細想了半天,又問:“酒席上有歌伎嗎?”

夫人忽然有此問,蘇軾心裏打了個突,轉頭細看,見二十七娘那黑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如水,隻有熱切溫存,全無半分心機,也就坦然答道:“魯有開招了兩名官伎來,一個叫龍靚,一個叫小蓮,彈得好琵琶。”

蘇軾這話說得不明白,二十七娘忙追問:“哪一個彈得好琵琶?”

“叫小蓮的那個。”

“長得怎麽樣?”

“年紀太小,性子又靦腆,我也沒好細看,還算清秀吧。”

蘇學士說得是句實話,難得的是二十七娘也信他說得是實話。半天說了句:“江南人的心思巧,個個都會樂器。”

二十七娘說得是孩子話。其實那些做官伎的都是窮人家的女兒,她們學詩詞聲樂是討一個生計,未必因為喜歡。

至於二十七娘對蘇學士狎妓飲酒絲毫不妒,一來出於對丈夫的信賴;再則,大宋朝文治天下,對官員道德極為挑剔,早就立下法度,官員飲宴遊樂時可以招官伎彈唱侍酒,但官箴作派不能有失,枕席之事絕不容許!一旦查出來,輕則罰銅,重則貶官,不是開玩笑的。加上那個“冗官”的時弊,一個衙門三套班子,朝堂上禦史盯著大臣,地方上有通判盯著知府,誰做這無恥的事,旁人難免告發!所以當官的寧可買幾個歌伎養在家裏,也不願意在外頭招惹官伎,給自己找麻煩。

官場上早有規矩,蘇夫子人又老實,二十七娘本不是多心的人,在這上頭也就不多想了。又問:“你說錢塘湖裏怎麽有這麽多魚?”

蘇軾答道:“杭州人信佛,自古就在錢塘湖裏放生。後來真宗皇帝發下詔命,錢塘湖專為僧俗信眾放生祈福之用,不準百姓捕魚,杭州百姓知禮義,敬佛法,有雅趣,果然都不肯捕魚,六十年功德積下來,才養出這一湖好魚。”

二十七娘連連點頭:“這樣的景致別處沒有……”歎了一聲,起身收拾被褥準備就寢。

二十七娘這話沒說完,內中有一層意思,放在這裏給蘇學士猜。

蘇軾平時腦子糊塗得很,今天有那一碗熱粥暖胃,大概把頭腦也暖熱了,竟聽出夫人話裏的意思來,就笑著說:“過幾天吉祥寺要辦牡丹花會,聽說熱鬧得很。到時候我早些回來,陪你逛花會,順便遊錢塘湖,你看怎麽樣?”

男人對女人乞求多,女人對男人需求少,在這不多的需求裏,十件有九件要的是個“心意”。於是女子求人大多不肯明言,隻讓對方去猜,猜出來才有意思,猜不出,明討明要就無趣了。

現在蘇學士猜出了夫人的心思,對二十七娘而言,那場吉祥寺花會就無足輕重了。一邊來回忙碌收拾,臉上止不住笑意盈然。蜀中女子膚色如玉晶瑩剔透,又被燈火映照,更顯得麵似春花,目如剪水,說不出的嬌豔。

在觀湖樓的盛宴上蘇學士把什麽龍靚、小蓮全沒在意,回來後連她們的相貌都想不起了。現在燭光下觀看夫人的秀色,才知道世間美景原在自家房中,外頭無處可尋,隻覺心裏暖烘烘得,立時有了一闋詞,起身執筆就在燈下錄了出來:

“海棠珠綴一重重,清曉近簾櫳。胭脂誰與勻淡,偏向臉邊濃。

看葉嫩,惜花紅,意無窮。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男人們原本好端端坐著,忽然跳起來就要寫詩!這種事一般人家百年遇不到一回,可蘇判官家裏天天如此,二十七娘已經不那麽好奇了,鋪好被褥才過來拿起,這一看真是又驚又喜!尤其看了“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八個字,也不知怎地,隻覺心弦錚錚情思瑟瑟,把詩稿抓在手裏紅著臉兒問丈夫:“這是寫給我的?”

蘇軾把頭一點:“是。”

“那我收起來了。”

二十七娘說“收起來”,是把這份情義連詞一起收到心裏去,從此不準旁人窺探。蘇軾寫了無數的詩,像這樣被夫人“收”起來的其實沒有幾首。可蘇學士在這上頭是傻的,以為夫人說“收起來”隻是找個篋子放著罷了。見二十七娘麵色如酡嬌羞無限,心裏火熱,起身拉住她的手兒說:“詩不忙收,你先把我收了去吧。”

聽丈夫調笑,二十七娘臉更紅了,把手一抽,卻抽不出來,咬著嘴唇白了丈夫一眼:“……隻會說無聊話。”

見夫人這樣,蘇學士更加得趣,順勢把二十七娘摟在懷裏,在她耳邊低聲問:“你倒說說,哪裏無聊了?”

二十七娘倚在丈夫懷裏,嘴裏嘟噥著:“你這個人,處處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