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為密州除四害
幾個月前蘇軾在杭州做通判的時候,一夜之間忽然飛來億萬蝗蟲,把杭州附近禍害得不輕。當時就有人說:這蝗蟲不是兩浙所出,而是從外頭飛過來的。至於究竟從何處飛來?倒說不清。其實這場席卷兩浙、掃**杭州的蝗災正是從京東、河北兩路而來。而蘇軾任職的密州府正是這場蝗旱巨災的發源地之一。
密州屬京東東路,府治在今天山東諸城,這裏處濰河上遊,東南臨海,春秋戰國時是齊國故地,漢朝設置東武縣,沿海之地風大水缺,土地不算肥沃,莊稼長得差,又趕上一連多年大旱,密州一府整個毀了。
蘇軾到任密州已經是十一月天氣,大風呼嘯,寒氣沁人,一家子坐著騾車從徐州、沂州往密州來,越往東走災情越重,地方越窮。等進入莒縣,已是密州地界,放眼望去,四野焦黃,農田阡陌間竟是寸草不生,所經村鎮窮苦不堪,有些地方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好在車上還有些幹糧,幾個人湊合嚼用。這天正在荒野裏行進,忽聽遠處人聲嘈雜,蘇軾下了車走到一個土台子上往遠處看,隻見無數百姓在道路和農田之間排成一條看不見首尾的長龍,正在地上挖掘,看樣子似乎是在整治溝渠。
自到密州以來,滿眼看見都是一派荒涼,似乎千裏之地全被拋荒了,景象叫人恐懼。現在忽然看見有人“修渠”,蘇學士趕緊飛跑過來,到近前才看出,這些百姓並不是修渠的,而是三人一組在地上挖坑,這些坑穴有長有圓,有些已經挖了半人深,路邊扔著無數的草袋子、草捆子,眼看坑挖得夠深了,農夫們就把這些草捆扔到坑裏,立刻填土掩埋。一個坑埋實了,又在邊上挖掘起來。蘇軾看得摸不著頭腦,忙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那鄉民麵有菜色,雙眼茫然,抬頭把蘇軾看了半天才說:“治螞蚱。”
農夫說的是當地土話,蘇軾沒聽懂,俯下身一使勁把草捆扒開個口兒,這一看真嚇了一跳,原來草捆子裏麵竟是滿滿一包蝗蟲!大半已死,有些還有一口活氣兒,雙腿一彈一蹬的,轉眼功夫已經有幾隻爬到地上,那農夫看見了,走過來咬著牙一腳一個,把爬出來的蝗蟲都踩得稀爛。
鄉民對蝗蟲實在恨之入骨,看著他那一臉凶相連蘇軾都覺得膽寒,不由自主退開兩步,抬眼望去,掩埋蝗蟲的農民足有百多人,地上的草包草捆大概有一兩千個。再往前看,遠處還有幾群人也在做同樣的事,若這些草捆裏頭全都塞滿了蝗蟲,光這一片地方處置的蝗蟲恐怕得有上千斛之多。
蘇軾離開杭州的時候那裏也鬧過一場蝗災,當時新城、於潛、臨安三縣捕蝗上報的總數是一千七百斛,整個杭州府捕蝗總數也不過四千斛左右。可剛進密州府,就這麽一個縣下屬的一個村鎮,捕殺的蝗蟲就有千斛之多,如此算起來,密州蝗災竟是杭州的十倍以上!
蘇軾正在驚愕,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子背著手兒走過來,身上穿著與眾不同,大概是個保長之類,蘇軾忙上前問他:“你是這裏的保長嗎?”
那人把蘇軾看了兩眼,點頭說:“對。”
“你們這裏災情如何,田裏還剩多少糧食?農戶家中還有餘糧嗎?”
保長翻起眼皮看了看蘇軾,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俺這裏沒災,好著呢。”
一聽這話蘇軾糊塗了:“這麽多蝗蟲,怎麽沒災?”
保長揚起臉來哈哈一笑:“蝗蟲不算災!這蟲子是給俺地裏除草來的。”
山東漢子豪氣十足,反正鬧了這麽大的災荒,哭著也是餓死,笑著也是餓死,幹脆拿餓死人的大災當笑話說了。可蘇軾是剛到任的父母官,見到如此災情已經慌了手腳,聽保長說這屁話頓時火冒三丈:“蝗災如此嚴重,百姓們都快餓死了,你當保長的怎麽不說人話!”
蘇軾一聲大吼倒把保長嚇了一跳,再一看,此人相貌儒雅衣服齊整,風度氣派與眾不同,身後還跟著兩輛騾車,隨行的能有六七個人,大概是個當官的,忙收起玩笑對蘇軾拱手:“敢問這位老爺從何而來?”
蘇軾對這個沒心肝的保長厭惡至極,見這混帳東西忽然變出一副謙恭的嘴臉,心裏更怒,也不說自己是新到任的知府,隻惡聲惡氣地說:“鄉下有你這樣的保長,百姓們哪還有活路?我看你這個保長也不用幹了。”
保長知道自己剛才那個玩笑開過頭,惹人嫌了,忙笑著說:“我是個粗人,大人別跟我一般見識。”指著荒涼一片的田野對蘇軾說,“今年這場蝗災實在厲害,地裏減產足有八成。老百姓捕打的螞蚱不到總數十分之一,就地深埋隻是個不得已的辦法,治不了根。老話兒說‘旱蝗相因’,越是大旱越鬧螞蚱。今年旱成這樣,隻怕明年螞蚱更凶,鄉下人沒法子,隻能把所有莊稼一把火燒了,大人看這赤地千裏,都是我們自己放火燒的,為的就是把那些鑽在土裏的螞蚱仔兒燒死,明年災害能輕些。”
到這時蘇軾也看出保長不是壞人,就說:“我剛到密州,你們鄉下有什麽疾苦,都跟我說說。”拉著保長在田壟上坐了。
那保長又把蘇軾上下看了幾眼,雖不知此人是知府,卻也認定這是個好人,就緩緩說道:“俺密州有四害,螞蚱,強盜,青苗,鹽稅。咱這地方離海近,常年有大風,地氣幹燥,加上沒有像樣的大河,老天爺不賞臉,說旱就旱,一旱就鬧螞蚱,這東西一起來老百姓就別想活命了。因為人窮,餓極了就要殺人放火,尤其這三四年都是大旱,常山、馬耳山裏強盜成群,時常殺人害命,把人禍害得沒辦法。”
蝗旱之災最難根治,在這上頭蘇軾也沒什麽好辦法。但盜賊似乎能治。蘇軾問保長:“地方上不是有保甲鄉兵嗎?難道治不了賊。”
保長搖搖頭:“保甲這東西有了比沒有強,可俺這裏出的不是小偷小摸,都是殺人越貨的亡命徒!保甲鄉兵勉強能保一村平安,遇上結夥成幫的賊寇,鄉兵就不頂事了。”
“如此強賊官府不管?”
保長微微搖頭:“拚命的狠賊連官兵都怕……”
蘇軾當官已有十多年,可真正呆過的隻有鳳翔、杭州兩府。鳳翔民風淳樸,百姓敦厚,地力肥沃,尚能養民;杭州富甲一方,人文薈萃之地,盜賊之患無從談起。如今到了密州才知道地方如此窮苦,盜賊如此凶狠,一時也沒有好辦法。半晌又問:“你說鹽稅也是一害?”
保長點點頭:“俺是個鄉下人,沒見過世麵,聽說中原好些地方鹽都是國家專賣的。俺密州窮,地裏打不了多少糧食,仗著離海近,百姓們煮鹽販鹽為生。皇上也聖明,沒把密州的鹽列為官賣,允許百姓任意販賣,多少人就指著往各地販鹽養家糊口。哪知這幾年鹽稅年年看漲,以前販鹽在兩百斤以下不收稅,現在已經不論這個,見了鹽就收稅,大鹽商也許還頂得住,推車販賣的百姓一車鹽通共才賺幾貫錢,把稅一交,全淨手兒了,結果把鹽販子生生逼成了賊。我又聽人說,朝廷已經有了章程,要把密州的鹽全部收歸‘市易務’由國家專販,不許百姓賣鹽了,要真這麽一搞,馬上就有十萬鹽販子要去做強盜,可不得了!”
《市易法》是個與民爭利的惡法,這一點蘇軾早就知道。現在眼看《市易法》的破壞已深入鄉裏,一時無法可想,隻能歎一口氣。半天又問:“你們這裏也放‘青苗錢’?”
保長也重重地歎一口氣:“放!從熙寧三年到現在年年都放,年年收不回來,抓人打人,簡直鬧翻天了。”
“聽說朝廷決定罷除‘青苗錢’,以前放的貸也都不取利息,隻收本錢,你們不知道嗎?”
這是蘇軾在朋友那裏聽來的消息,雖然此事在朝廷已成定論,畢竟下頭還沒有推開,蘇軾急著把話說給保長聽,可見此公全無城府。好在保長是個老於世故的人,連眼前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聽對方說“青苗錢不再發放,舊貸不收利息隻取本錢”根本不信,淡淡一笑:“要真是這樣就好咧。”
在密州門口兒和這保長一席長談,蘇學士對自己要治理的這個窮地方多少有了些認識。又走了兩天,一行人終於到了密州府城。密州通判劉庭式、主簿餘成、戶曹梅公濟以及趙成伯、杜孝錫、晁堯民等官吏都到城外來迎,眾星捧月一般把蘇軾迎到府衙坐定。寒暄數語,蘇軾立刻問道:“密州新遭蝗災,如今情形如何?”
判官劉庭式忙說:“不瞞太尊,密州今年所遇蝗災實在猛惡,螞蚱數以萬億鋪天蓋地而來,莊稼幾乎絕收,農戶望天而哭,實在無法抗災。從目前各縣報上的數字看,共計捕殺蝗蟲三萬三千餘斛……這還隻是報上來的,其他無數計算。”
剛到密州蘇軾就估計此處災情是杭州的十倍,現在看來還不止十倍!劉庭式雖然報了個數目,可語焉不詳,蘇軾立刻追問:“你說‘其他無法計算’究竟是何所指?”
劉庭式忙說:“蝗災起自大旱,今年旱相如此嚴重,隻怕明年螞蚱又來。百姓們不得不燒莊稼,這一把火燒盡了方圓幾百裏的草木,被燒死的蝗蟲究竟是多少,無法計算。”
蘇軾做了幾任地方官,還是頭回遇到這麽大的災情。好在路上遇到當地的明白人,得了幾個要緊的主意,心裏有了準備:“如此大災,官府必須開倉放賑,這事辦得怎麽樣了?”
放賑果然是當務之急,劉庭式趕緊說:“前任太尊離任時走得匆忙,還沒發下文書,我們守著常平倉的糧食不敢發放,但放賑的冊子已經造好了。”
“立刻拿給我看!你們準備一下,兩日內開倉放賑。”
見蘇太守辦事如此果斷,字字句句都在要害處,劉庭式和餘主簿、梅戶曹對視一眼,都暗暗點頭。
蘇軾又問:“今年的‘青苗錢’開始收了嗎?”
按朝廷新法,“青苗錢”每年春、秋各放一次,夏收、冬閑後收回本息。現在已經是十一月,“青苗錢”也到了收取本息的時候了。蘇軾在此時忽然提起這個事兒倒叫劉庭式暗吃一驚,不敢說“因為大災,今年的‘青苗錢’無法收取”的話,猶豫了半天才說:“因為災情嚴重,府裏忙不過來,這個事兒……還沒開始著手。”
蘇軾把手一擺:“朝廷早有規定,地方如遇災情,‘青苗錢’可以暫緩收取。今年密州大災,正在規矩之內,你發告示曉諭鄉裏:今年的‘青苗錢’暫停還本付息,待百姓們度過災荒再說。”
《青苗法》推行之初確實有這個“遇災暫緩”的規定,隻是很多官員為了政績不肯照此執行,災年仍然強收本息,對百姓的禍害也由此而來。蘇太守是個愛民的好官兒,這個決策定得幹淨利落,大快人心。劉庭式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隻是對著蘇軾深深作了個揖,梅戶曹在旁應聲道:“下官這就去寫告示!”轉身就往外跑。
見這幾個人說話都向著百姓,也急著辦正事,蘇軾就知道劉判官、餘主簿、梅戶曹都是信得過的能吏。此時他心中還有別的想法:“我來密州的時候聽說此地多有強人,盜搶擄劫,殺人害命,是不是這樣?”
劉庭式輕輕歎了口氣:“大人說得對。密州背山靠海,土地貧瘠,民風彪悍,水泊山堖之中到處都是剪徑強人,少者兩三人,多至三四十,到處劫掠作亂。鄉下雖有保甲,可這些賊多是本鄉本土,熟悉富戶的情況,趁夜而來,天明即去,殺人放火捉不勝捉!縣裏、府裏官差就這麽多,全派出去也不夠用。何況衙門裏的人到了地方都成了睜眼瞎,看著都是良民百姓,也不知道哪個是匪、哪個是賊,簡直辦不了案。”
“盜賊如此禍害百姓,難道百姓們不敢檢舉?”
劉庭式搖搖頭:“這些賊凶狠無比,檢舉之後官府來捉,未必就能捉到,給他逃到水泊山林躲起來,官差一走,他們就要報複檢舉之人,百姓們害怕這幫東西,不敢檢舉。”
劉庭式說得真是個問題,蘇軾一時也沒對策。劉庭式看著長官的臉色,忽然又加上一句:“隻怕到了明年地方上的賊人更多了。”
劉庭式話裏有話,蘇軾聽出來了:“為什麽明年盜賊更多?”
蘇子瞻是個有名的人物,不但詩詞文章天下傳抄,官場上也知道他“反對變法首腦智囊”的名聲——雖然隻是個虛名兒,地方官吏卻認為是真的。所以劉庭式的心裏話敢在蘇軾麵前說:“密州向來窮苦,所產的無非就是一個鹽。朝廷對我們這裏格外恩典,沒有把鹽列為專賣之物,仍讓百姓自行販運,由此養活了幾萬人。可我聽說朝廷搞了個《市易法》,要把天下商品都收歸官賣,其中就有鹽這一項。一旦密州沿海所產的鹽都被朝廷收去,幾萬人因此斷了活路,這幫人恐怕都要做賊了。”
一聽這話蘇軾連連擺手:“當今聖上何等英明,凡事心裏有數。你們這些辦差的不要亂猜,更不能亂說,否則你們隨便一句話,下麵當成真事傳開了,惹出麻煩誰來擔?”
蘇太守這話說得厲害,劉庭式嚇了一跳,急忙閉嘴。
其實蘇軾這個推測倒是正確的。神宗皇帝果然聖明,已經看出《市易法》的害處,把這道害民的新法暫停了。所以《市易法》的危害沒有到達密州。
——神宗皇帝並不是個昏君,相反,他的毛病在於聰明過了頭兒。
等蘇軾忙完公事回到後院,天已經擦黑了,晚飯都擺在桌上,二十七娘頭上裹塊手巾和朝雲一起裏外忙碌打掃收拾。見蘇軾回來忍不住衝他抱怨:“你看這幾間房子,門窗都沒有一處完好的,屋裏味道臭死人,院裏連一棵花草也沒種,而且幾處房子屋瓦都不牢靠,下雨的時候難免漏雨!你如今升了知府,可這太守府第連早前杭州判官的住處都不如,底下的人也太不會辦事了!”
二十七娘把密州和杭州比,卻不知這兩地之間相差十倍的災情,蘇軾麵對的是十倍的難處,肩上擔著十倍的責任。對夫人的牢騷充耳不聞,一聲不吭吃了晚飯,自己悶著頭回屋躺下,滿腦子都是想法,一直到四更天才勉強睡了會兒。
第二天一早蘇軾就把劉庭式找來,先問他:“放賑的告示寫好了嗎?”
“已經寫好了,今天就貼出去。”
蘇軾點點頭,又把心裏的主意琢磨了一遍,這才對劉庭式說:“密州一帶盜賊蜂起,百姓深受其害,官府沒有作為。我昨天想了個主意,可以發布告示命各縣百姓自行捕盜,由官府發給賞錢。隻要盜賊所犯案情屬實,犯殺頭之罪的,賞給捕盜者五十貫錢,不夠殺頭罪過的賞錢減一半,給二十五貫,你看怎麽樣?”
蘇軾這個主意劉庭式倒沒想過,半天無話可回。蘇軾又說:“依你所說,盜賊混雜在各村之中,隱藏於山水之間,官府很難辦他,當地百姓怕盜賊報複也不敢檢舉。現在咱們放出賞錢去,百姓們深恨盜賊,又有賞錢,必有膽大之人敢去捕捉強盜。捉兩三個強盜,有五六個強壯的鄉民就夠了,若捉到罪大惡極的,鄉民一人可得十貫以上的賞錢,也不算少,既為鄉下除害,自己又得一筆錢財,何樂不為?如此三捉兩捉,賊勢就控製住了。”
蘇知府這個主意果然有道理,隻是:“現在盜賊眾多,真要是百姓們幾十幾百地捉了賊送到官府來,賞錢由誰出?”
“當然是官府出。”蘇軾看了劉庭式一眼,“強盜凶狠,仗的是百姓怕他,現在百姓不怕他了,甚至敢去追剿他,盜賊就反過來怕了百姓。一開始可能捉回來的賊人多,咱們給的賞錢也多,官府想想辦法承擔下來,等百姓不怕盜賊,反是盜賊怕了百姓,那時候賊人就少了,咱們放的賞也就少了。到最後大賊捉幹淨了,小蟊賊不敢做惡了,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咱們也不必為此放賞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捕盜護民,這才是朝廷創立《保甲法》的本意,也是《保甲法》推行實施的正路子。劉庭式聽得連連點頭:“太尊這個主意好!”
蘇軾又說:“為了配合捕盜,我想把犯了死罪關在牢裏的犯人挑罪大惡極的立刻斬決兩三名,以壯百姓之膽,滅賊人的氣焰,你看如何?”
無意之間,蘇軾把章惇那個“殺人立威”的主意也用上了。
蘇知府點子極多,辦法又對路,劉庭式喜不自禁,忙說:“我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