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全三冊

五 兩宮的勸告

崇政殿一場朝會,為了殺不殺蘇軾眾臣吵得一塌糊塗,神宗皇帝本想痛下決心,結果被這幫人攪亂了局麵,回到延和殿剛剛坐定,太皇太後身邊的親信內侍供奉官王中正走進來:“太皇太後身子不豫,太後想請陛下去見一麵。”神宗對祖母一向敬愛,急忙來見。

這幾年太皇太後的身體越來越差,一年到頭小病不斷。這一次從入秋開始咳喘不斷,內熱難調,病勢比平日更重,漸有不支之象。高太後憂心如焚,日夜在姨母身邊伺候,神宗皇帝每日晨昏也來問安。今天太皇太後專門把皇帝叫來,其實是聽說了蘇軾的案子,有些話要對皇帝說。

神宗還沒進慈寧殿,已經聽見太皇太後的咳嗽聲。進殿一看,太皇太後目赤唇焦,臉色青紫,樣子果然不好,急忙上前問道:“祖母覺得如何?”

太皇太後喝了兩口湯藥,勉強壓住咳嗽,輕輕搖頭:“這次怕是拖不過去了……”

聽太皇太後說這話,神宗忙說:“朕馬上傳詔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後祈福。”

神宗皇帝對太皇太後的關切都是真的。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平時把天下人視為螻蟻,把大臣子當成敵人,用慣了種種手段,對“親情”二字早該麻木了。像神宗皇帝這樣當了十多年皇帝心裏還有如此真情,已屬難得。

從皇帝的話聽出他心裏的人性,太皇太後十分欣慰,強撐起身子,臉上有了一絲微笑:“皇上如此仁孝,老身領情了。皇帝也不必大赦天下,要為老身祈福,隻要赦免一個蘇子瞻就夠了。”

想不到太皇太後忽然說出這話,神宗答應又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一下子愣住了。

太皇太後把這位英俊魁梧聰明能幹的孫兒仔細打量了兩眼,輕輕歎了口氣:“皇帝抓了蘇軾,對外說是因為他題寫‘反詩’,其實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這麽做是為了爭權!”

神宗皇帝這番“借文字獄開殺士先例,從此掌握生殺大權”的心機藏得很深,自以為外人無從得知,哪知太皇太後幾句話就把他的心事全說透了,甚而提醒他“天下人都知道”!隻一句話,說得神宗冷汗淋淋!想要辯解幾句,可太皇太後把話說得太直白了,神宗想辯也無從辯起,一時瞠目結舌。

看著皇帝這副嘴臉,太皇太後心裏暗暗搖頭,半天又說:“夏、商、周、秦、漢、唐,都是天子獨攬大權,殺大臣如殺犬豖,隻有我朝太祖立碑於太廟,上書:‘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由此定下‘君臣共治’之典。到今天一百多年,這規矩始終被皇帝們緊緊遵循,沒有破過例。皇上英明神武才智無雙,力行變法富國強兵,成就已在你祖父、父親之上,威望如日中天,這時候皇上想要超越前輩獨掌乾綱也在情理之中。可‘君臣共治’是祖製,皇帝要借這個案子改變祖製,獨掌權柄,就興起一個‘文字獄’來,卻沒想過,‘文字獄’是天下最大的冤獄,一旦興起必然株連無數!漢朝一個‘巫蠱案’殺了多少人?武則天設一個銅匭又殺了多少人?今天的‘烏台詩案’與這些大案相似,真要把蘇軾的案子辦到底,到時候皇帝要殺的絕不止蘇軾一人,受牽連被罷免的臣子更多!那時天下震動,人心惶惶,朝堂為之一空,隻剩下李定、舒亶這幾個酷吏,皇帝還怎麽辦大事?”

是啊,“文字獄”是天下最恐怖的冤獄!不論前朝還是後世,凡“文字獄”一起,殺人誅心人人自危,箝天下之口,毀社稷根基,國家由此走上衰落之路,從無例外。

神宗皇帝發起“烏台詩案”本意隻在鞏固權柄,強化獨裁。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確曾想過把“詩案”辦成一個天大的案子,趁機打倒一批人。現在神宗已經借著蘇軾的案子命令所有臣子把和蘇軾交往的詩句都交出來,以備禦史查問,這就是株連。單是朝廷臣子和地方官員,隨便算算,被株連在內的已有數百人,若連民間收藏蘇詩、蘇詞、蘇文的讀書人也都追究起來,最終可能是蘇軾被族誅,連累幾十人被殺,幾百人罷官,幾萬人入獄……

要真搞成如此局麵,這個案子就真是辦得太大了。

皇帝的心思太皇太後都明白,她更知道,皇帝早已大權在握,若真要一意孤行,誰也勸不了他。現在太皇太後當著皇帝的麵說出這些話,就是相信神宗皇帝心裏還有人性,還有感情,不是個獨裁的魔鬼,殺人的瘋子。

“記得先帝在位的時候,朝堂上人才濟濟,後來王安石主政,一言不合就貶逐大臣,鬧到如今,朝中漸漸無人可用了。老身知道皇帝為了變法不得不支持王安石,可皇帝也有心胸,肯給司馬光、範鎮、陳襄、孫覺這些人官做,不虧待他們,將來朝廷裏的宰相、樞密還要從這些人裏提拔。蘇軾本也是這些人裏的一員,當年先皇於‘直言極諫科’錄得蘇軾,曾對老身說過:‘今天為子孫尋得一個太平宰相。’如今皇帝為了立威攬權,先殺了蘇軾,所用的罪名隻是個‘文字獄’,司馬光這些人看了能不寒心嗎?將來還有人敢在皇帝麵前進言嗎?自從王安石手下那幫人奪了禦史台,這些年朝廷的言路已經蔽塞,施政漸不如前,難道皇帝沒有感覺嗎?大宋外有遼、夏之患,內有冗官、冗兵、冗費之困,內憂外患呐!眼下殺一個蘇軾容易得很,可朝局敗壞,人心喪失,就難挽回了。”

孟子說過:“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後已經油盡燈枯,這位將死的老婦人再也沒有顧忌,她所說的話句句都是為國家社稷著想,也為神宗皇帝的切身利益著想。

自從下決心查辦“詩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神宗皇帝的心有些軟了。

忽然間,神宗皇帝的臉色和剛才不同了,眼神也沒那麽凶狠了。

太皇太後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勸住了皇帝,她隻知道自己的壽數將終,隻剩下最後一句話,抬起枯瘦的手掌扯住皇帝的衣袖,拚盡全身力氣喘著氣一字一頓地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現在皇帝隻要說一句話就可以放了蘇軾,把一切變故都平息下來,以後被貶的大臣可以招回,新法也能繼續推行,一切仍然大有可為。若一步走錯,後果難料!皇帝認真想想吧。”

說到這裏,太皇太後把話說盡了,至於以後如何,太皇太後管不了了。隻覺得胸口好像壓著塊大石頭,一口氣怎麽也吸不進來,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後倒了下去,那隻緊抓著皇帝衣袖的手,也鬆開了。

元豐二年十月十五日,神宗皇帝下詔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後祈福。可惜皇帝之心不誠,祈福無靈,五天後,太皇太後薨於慈寧殿。

太皇太後薨了,神宗十分難過,罷朝五日為太皇太後治喪。這時候蘇軾的案子當然先扔下了。

這天神宗正在太皇太後靈前守喪,一身素服的高太後走了進來。見皇帝形容淒苦,臉上淚痕未幹,低聲勸道:“皇上是社稷根本,還需節哀。”

神宗沒吭聲,看著高太後在身邊坐下,半晌,忽然問:“太後覺得朕治理天下的手段錯了嗎?”

高太後搖搖頭:“皇帝沒有錯。”

“既然沒錯,為何處處不順?”

神宗皇帝一向獨斷專行,心計又深,做母親的平時也不敢勸他。如今皇帝能對母親真誠發問,實在難得。高太後沉吟良久才緩緩說道:“自皇帝親政以來變法圖強,兢兢業業,未曾懈怠一日!如今國庫充盈,兵強馬壯,天下人有目共睹,河湟一戰又獲大捷,在西北擴地三千裏,建立了一個熙河路,當年真宗、仁宗在位的時候也未見如此功業,天下人誰不讚歎?可話說回來,自從熙寧五年取河湟、建熙河路,到現在六七年了吧,河湟一帶戰事從來就沒停過,河州幾易其手,岷州數次被圍,仗著皇帝英明,王韶敢戰,費了不少功夫,終於降伏瑪爾戩,擊敗青宜結鬼章,總算在河湟把腳跟站穩了。可皇上想一想,河湟偏僻之地僅是吐蕃一隅,西夏一角,在這一處朝廷就用兵八年,花了多少錢糧,得到的隻是一大片草地,十來萬羌人,這荒涼之地用來做什麽,收服的羌人又能為朝廷做什麽事?雖說建了熙河路就從西邊圍住了西夏,其實嘴上說說罷了,真有實效嗎?”

神宗皇帝曾是個英明睿智、從諫如流的明主,可自從獨攬大權以後,他的脾氣變了,那些逆耳的話神宗已經聽不得了,他身邊的大臣們也沒人敢說這樣的話了。

現在隻剩下一位高太後,她是神宗的母親,隻有高太後在皇帝麵前說這些實話,神宗不惱。回頭想一想,朝廷在河湟用兵整八年了,一年克地,七年拉鋸!秦鳳路、永興軍路乃至整個西北的軍力錢糧都填到這個無底洞裏去,得到什麽了?真就像高太後說的,征服了一塊荒地,籠絡了十萬羌人……

見皇帝垂首不語,高太後知道皇帝好歹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一些。略沉了沉又說:“都說大唐有個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其實依我看,根本沒有這個‘盛世’。唐朝興盛不過幾十年,很快就敗落了,之後五代十國天下大亂,中原氣數十成中敗掉了九成!大宋立國之時版圖僅有唐時的一半,戶口僅六百五十萬,北有遼國奪取燕雲十六州,居高臨下威逼中原,太宗皇帝屢戰不勝,不是將士們不拚死,實在是丁不壯,甲不厚,馬匹不多,弓弩不力。後來真宗、仁宗隻得韜光養晦,用了幾十年功夫發展經濟,到今天,大宋戶口已有一千六百五十萬,三倍於開國之時了。可大宋的版圖仍然隻有遼國的一半,又缺戰馬,關鍵是,咱們把國家治理得好,遼國這些年也同樣興旺強盛!我大宋與強敵較量仍然處在下風。仁宗年間又有西夏崛起,明攻大宋、暗結遼邦,凶強好戰,殺戮如麻,破我西北邊陲,把大宋的邊軍硬生生分做遼、夏兩處,顧此失彼,力量更弱了。”說到這裏,自己也輕輕歎了口氣,“皇上博覽群書,想必讀過《三國誌》吧?”

太後正把國事說到要緊處,忽然轉了話題,神宗一時不明所以,隻得點頭道:“朕讀過。”

高太後點點頭:“《三國誌·諸葛亮傳》裏有一段對話,古人稱之為‘隆中對’,我不大記得了,其中好像有這麽幾句:‘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後頭是什麽?”

神宗忙說:“後麵說的是‘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高太後點頭微笑:“老身日漸糊塗了,還是皇上腦子好使。”又問神宗,“諸葛亮勸劉備‘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這話說得多好!可劉備聽他的建議了嗎?沒有!劉備奪了荊州、益州,自以為強盛了,就發傾國之兵攻打孫權,結果一戰敗北,本錢輸個精光,劉玄德愧悔交加,病死白帝城,家業隻剩一隅之地!留下諸葛亮苦撐基業,然而蜀漢再也不能強盛,諸葛亮屢屢興兵伐魏,明知不能勝,仍然用兵不止,其實是禍害蜀中百姓以報舊主,苟延殘喘,最終難逃敗亡。皇帝知道劉備君臣錯在何處嗎?”

真的!高太後所說的“一敗塗地、愧悔病死、家業隻剩一隅、苦撐基業苟延殘喘……”一字一句都說對了!隻可惜高太後說的是幾年、幾十年後的事,神宗皇帝看不到這些。可後人見此,豈不毛骨悚然。

神宗皇帝何其聰明,怎麽會不明白太後的意思呢?可太後把話問到這裏,讓神宗如何回答?

半天,高太後緩緩說道:“曹魏勢大,東吳凶狠,蜀漢夾在魏、吳之間,唯一的機會是等待魏國衰落,然後聯吳伐魏。這就是諸葛亮說的‘待天下有變。’可惜劉備得了荊蜀,自以為是,操之過急,不待曹魏生變,先就起兵伐吳,敗了!後人隻知道笑話劉禪昏庸愚蠢,歎諸葛生不逢時,哪知道劉禪並不昏庸,隻是無力回天,因為蜀漢早已亡於他父親劉備之手。”說到這裏,認認真真把皇帝看了兩眼,“其實今日局麵與三國相似,遼國強盛如同曹魏,西夏凶狠如同東吳,我大宋比當年的蜀漢強得多,可遼國不見內亂的跡象,攻西夏又不能速勝,此時應該韜光養晦,國內變法求富強,對外罷兵,休養生息。遼人也許長槍快馬能征慣戰,可我大宋君臣共治、國泰民安、百姓歸心、能臣如雨,這些遼國比不了!早晚有一天,西夏、遼國會走向衰落,咱們有機可乘,這才對外用兵。可陛下單在熙河路一處就用兵八年,大宋和西夏都受到損失,遼國未動一兵一卒而得其利,咱們犯的不正是當年劉備犯過的錯誤嗎?”

是啊,其實神宗繼位的第一天身披鎧甲拜見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就看出神宗的心思,也勸過他,沒用;後來大臣們知道了也勸,可那時的神宗皇帝已經不聽人勸了。

到今天高太後終於把神宗犯下的錯誤當麵說了出來。神宗雖然沒有被勸住,可至少現在,他開始思考了。

高太後是個有見識的人,她知道,做皇帝的人把權力看得極重,即使親生母親,也是不容幹政的。所以高太後平時從不幹涉朝政。可今天是個要緊的日子,太皇太後剛過世,皇帝心裏難過,這時候他肯聽勸;蘇軾的腦袋快掉了,如果皇帝真殺了蘇軾,朝局就會發生劇變,到那時再想勸皇帝也來不及了。

今天高太後必須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大宋立國百年,積弊甚多,皇上是個有心胸的人,一心要變法圖強。可天下人都不明白‘變法’二字的意思,居然以為王安石組建一個‘三司條例司’、推出幾個法條在全國施行就是‘變法’?笑話!有天子在,王安石一個臣子,配談‘變法’二字嗎?皇上這幾年所做的大事,又怎會局限在這幾個‘法條’上頭?這幾年皇上變更朝廷人事,逐走迂腐不堪的老臣,重新使用能臣,改組禦史台,對內充實國庫,對外積極用兵,這才是真正的‘變法’。到今天皇上主持變法十二年,實實在在見了成效。可老身覺得朝堂上的宰相換了幾批,似乎王安石不及早先的韓琦,韓絳又不如王安石,呂惠卿不用說了,如今王珪、吳充暮氣沉沉,似乎連韓絳也不如。眼看朝廷人才凋敝,我有些擔心,不知吳充、王珪之後,宰相之位又付與何人?”

話說到這裏,高太後已經在責備皇帝了。可今天的神宗正因為太皇太後的去世而傷感,竟舍不得與母親爭吵,反而順著太後的意思說:“今日朝堂上確實沒有韓琦這樣的人了。”

神宗能承認這一點,連高太後都覺得有些意外。知道皇帝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一些了,急忙抓住機會進言:“皇上知道太祖為什麽立下石碑,與後世子孫約定不殺大臣嗎?”

太祖皇帝立碑,嚴訓後世皇帝不殺大臣,這個神宗知道,但太祖為何如此,神宗真沒想過。一時竟無法回答。

高太後又說:“自古以來,朝廷往往重武輕文、重戰輕治,尤其唐朝在這上頭犯的錯最大!後來唐朝滅亡,亡在‘節度使’三個字上頭!太祖皇帝看到唐朝滅亡的教訓,於是更改前轍,重文輕武、重治輕戰,‘不殺士’就是為了實現一個‘君臣共治’。可‘重文輕武、重治輕戰’八個字施行了一百年,大宋朝守得固若金湯,卻不能向往開拓疆土,屢屢被遼夏所欺。皇上大概早在繼位以前就看出這祖製的弊端來了,於是登基以後處處變法革新。如今皇上借一個‘詩案’要殺大臣,老身私下揣測,覺得皇上這樣做還是為了打破‘重文輕武’的朝政弊端,先殺一個蘇軾,由此改‘君臣共治’為‘乾綱獨斷’,再練精兵、選良將,以備他日之戰。可有時候呀,真就事與願違,這十二年來朝廷沒選出良將,倒先把良臣給打倒了!如今武將不見蹤影,文臣日漸凋零,皇上在這時候殺了蘇軾,難道隻殺一個人就罷了嗎?隻怕還要一口氣再殺十幾個、貶幾十個吧?到後來大臣們殺得殺了,罷得罷了,朝堂上隻剩下王珪、李定、張璪、舒亶……怎麽辦呢?”

神宗興“文字獄”,確實是要改變太祖立下的“君臣共治”的規矩,這一點高太後說對了。變法這些年,朝廷中確實失去了一大批良臣,神宗皇帝心裏也清楚。但神宗隻想殺蘇軾以立威,卻沒想過如此大案會牽連多少人,最終要殺多少人,罷多少人。這是神宗年輕,思慮還不周到。現在高太後把這個點了出來,神宗暗暗吃驚,忙說:“蘇軾不過一個知府,這案子能有多大?”

高太後淡淡地說:“皇上不是已經命大臣們呈上與蘇軾來往詩文以備禦史台查問了嗎?”

是啊,早在蘇軾尚未招供的時候,神宗皇帝就下詔,命大臣們把與蘇軾來往的詩文上交了。當時他這樣做其實是想嚇唬這幫不聽話的舊臣,可太後一提點神宗才醒悟過來,原來不知不覺間“烏台詩案”已經擴大了,將來蘇軾一死,牽涉的大臣不止數百人……

在從政方麵,高太後其實比神宗皇帝高明。見神宗低頭不語,這才把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君臣共治’是朝廷的大政方針,且已施行百年,從朝廷到地方所有法條規矩、人事安排以及大臣們的心態、思路全是按這條路子走的。如今皇上要殺大臣,這是改變了‘國策’!國策一變,天下所有法條、人事通通要變,這是多大的一件事!以前皇上主持變法,雖然諸多改變,卻從未觸及到國策大政,即使如此,朝廷上的變化也十分驚人。若今天貿然觸及‘國策’,必是牽一發而動全局,殺一人而寒萬眾之心,後果難料!到時候遼國未亂,西夏未亂,我大宋先亂,被敵人窺破虛實兩路來攻,大禍將成!”

高太後這話是最要緊的!然而身為皇太後,有些話高太後永遠也不能說,所以她隻把神宗的錯誤指出了一半兒。

“宋神宗熙豐變法”根本不是推出幾個法條在全國施行那麽簡單。其實神宗皇帝是以“變法”為借口,一步步改變政局,想要推翻“君臣共治”的祖製,結束“重文輕武”的局麵,充實國庫,練成強兵,為大宋王朝開拓一條新路。與神宗皇帝所下的這一盤“大棋”相比,什麽《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根本微不足道,“王安石”,也隻是個幌子。

做了十二年皇帝,神宗就“變”了十二年的“法”。這些年來,聰明過人的神宗皇帝其實辦成了很多事。可令人意外的是,朝局並沒有往神宗皇帝所希望的方向發展,相反,原本精英倍出的文臣集團——這個大宋王朝賴以維持統治的“寶貝”卻日益瓦解,已經到了不堪使用的地步。

為什麽神宗變法不能取得實效?其實原因很簡單:大宋王朝同時推行兩條國策,一是“君臣共治”,一是“重文輕武”。

為什麽重文輕武?因為皇帝害怕將軍們得了兵權起來造反,他們寧可在前線打幾個敗仗,丟失幾片土地,也要削奪將軍的兵權,以此保住屁股底下的龍椅,這是皇帝的私心,也是趙宋王朝貫徹始終的毛病。

然而這麽大的私心,造成的是國家衰弱的可怕後果。為了維護統治,宋朝皇帝又推出了一個“君臣共治”,培養出一個曆朝曆代從未有過的精英文官集團,以文治的強大彌補武力的不足,以內政的完善抵禦外敵的威脅。

於是“重文輕武”和“君臣共治”成了皇帝手裏的兩大法寶,一個用來保住皇帝的位子,一個用來保證國家的安全。結果是大宋皇帝的龍椅坐得極穩,從沒有人敢覬覦神器;對外攻勢不足,防守有餘,日子也還混得下去。

當然,並不是每個皇帝都迷信這兩件“法寶”。當年太宗皇帝就不滿於這個現狀,屢次對外用兵,可惜,因為“重文輕武”導致戰力不強,屢戰屢敗。後來的真宗、仁宗、英宗吸取了教訓,不再對外用兵,隻管把祖宗留下的兩個“法寶”端平,於是國家百年無事。到神宗皇帝上台,不肯安於現狀,想要變法求新,可神宗身上卻有一個毛病,他的私心和他的祖宗們一樣重,對大臣、將領沒有絲毫信任!,所以神宗不可能拋棄“重文輕武”這個法寶,於是他的“變法”全都指向了“君臣共治”,一次次從大臣手裏奪權,到現在甚至興起“文字獄”要殺人了!結果怎麽樣?“重文輕武”沒有改變,“君臣共治”這件法寶先毀了!大宋朝廷一下子失衡了。

“熙豐變法”從一開始就走偏了。對外,斂民財充實國庫;對內,奪權柄強化獨裁!到“烏台詩案”發生的時候,神宗皇帝已經把整個國家推到危險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步,手起刀落殺了大臣,“君臣共治”徹底打破,整個國家的根基就被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