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逆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永不缺席

初春時節,按理就算是出太陽,也該是有些冷。可今日的太陽卻格外的熾熱,曬的人心中空****的,滿頭油汗。

賀尊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覺得都是油。

前方,石忠唐神色惶然,拚命打馬逃竄。

賀尊回頭看了一眼,潰兵正在慌不擇路的四處奔逃。

遠方能看到追兵的影子,以及無數刀光。

沒有人回頭,賀尊看到一個文官期冀的看著石忠唐。

喊一嗓子。

集結麾下。

隨後沿途阻截敵軍。

可石忠唐隻是低頭打馬。

“大王!”

石忠唐充耳不聞。

“大王,召集人馬吧!”

文官追上去說道。

石忠唐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蒼涼。

“在這等時候,人人隻顧著逃命,他們會把本王都殺了!”

叛軍多是南疆異族,心中壓根就沒有什麽恩義可言。此刻誰敢阻攔他們逃竄,就算是神靈,他們也得砍幾刀。

魏明來了。

他看了石忠唐一眼,眼神頗為複雜,“大王。”

石忠唐回頭,見是魏明,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出來就好,出來就好。”

“追兵來了。”

後麵的潰兵狂呼著,混亂加劇。

“大王,去何處?”賀尊問道。

“山中……不。”石忠唐的眼中突然多了神彩,“去清河!”

……

在大軍開拔之後,留守大營的民夫們就有些忐忑不安。

馬老五是關中人,此次北疆軍招募民夫……是招募,不是征發,給的報酬不錯。馬老五家中的地早就被兼並了,一家子就靠著打短工謀生。

故而一看報酬不錯,馬老五就報名來了。

隨行的還有十五歲的陳河,這廝瘦小,本來負責篩選的軍士不想要他,可陳河卻眼眶一紅,說自己餓了三日,再尋不到活計,估摸著活不了幾日就會成為餓殍。

軍士心一軟,就把他放了進來。

馬老五站在大車邊上,翹首看著南方。

“究竟如何了?”

馬老五站不住了,來回轉圈。

“五哥!五哥!”

陳河瘦小的身軀在車隊中靈活的穿行著。

“咋樣?”馬老五問道。

陳河說道:“先前還隔一陣子有斥候來查探,現在沒了。”

嘖!

馬老五嘬個牙花,“這是什麽征兆?”

陳河吸吸鼻子,坐在了大車上,“五哥,你希望誰獲勝?”

“自然是北疆軍。”馬老五說道。

“可你早些時候不是說最好是皇帝回來嗎?”

“那時咱們不是糊塗嗎?”

馬老五拍拍肚皮,“以前我被征發後,一文錢沒有,吃的差,還吃不飽。進了北疆軍,嘖嘖!隔三差五還有肉,那肉的肥膘三指厚,一口一嘴油啊!能舍得給咱們民夫吃肉的秦王,定然是個好皇帝!”

“殿下還沒稱帝呢!”

“遲早的事!”馬老五篤定的道:“皇帝跑到了蜀地,若是殿下能擊敗石逆,還有誰能擋著殿下稱帝?”

“五哥,他們說關中好些人家想迎皇帝回來,不喜歡殿下。”

陳河有些黯然,“那些人家好生厲害。”

“娘的!皇帝若是回來,那咱們的日子就和以前差不離。哎!”馬老五雙手合十,“神靈在上,千萬要護佑殿下獲勝!”

前方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萬勝!”

“萬勝!”

陳河猛地在大車上站起來,馬老五抬頭,“什麽樣?說,如何了?”

陳河伸手遮在眼前,身體突然一僵,然後一蹦三尺高,“五哥,勝了!勝了!”

“萬勝!”

他舉手高呼,腳下一個踉蹌,幸而馬老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

“勝了?”

“勝了!”

他們這批大車帶隊的小吏幾乎是腳不沾地的‘飛’了過來,臉上紅的就像是喝多了酒,招手喊道:“快,趕著空車去前麵,還有,帶著鋤頭和鏟子。”

馬老五隻覺得渾身都輕飄飄的,滿腦子都是勝了的這個念頭,下意識的問道:“要鋤頭和鏟子作甚?”

軍中有規矩,不該問的不問。

上麵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了,打聽詢問犯忌諱。

馬老五狂喜之下忘記了這個規矩,小吏狂喜之下也忘記了嗬斥他,“隻管去,隻管去。”

馬老五和陳河扛著鋤頭,趕著空車,跟著大隊前行。

當看到沙場時,馬老五的腳都軟了。

“天神,那麽多屍骸啊!”

目之所及,都是人馬屍骸,有的地方堆積的頗高。走近些後,能看到地麵上有紅色的痕跡,就像是雨水流淌過後的模樣。

馬老五幹嘔了一下,陳河卻異常興奮,指著一具屍骸說道:“五哥,你看!”

那是一具叛軍屍骸,屍骸的的右臂從肩頭那裏被齊齊斬斷,五官扭曲著,看著就像是一尊木雕塑像。

“這便是叛軍嗎?”

傳聞中,叛軍都是凶神惡煞的,官兵壓根就不是對手,就別提百姓了。故而叛軍北上以來,官兵潰敗後,百姓壓根就不敢反抗。

馬老五伸手去觸摸,剛碰到了屍骸的臉頰,閃電般的縮了回來。

他回回神,再度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

啪!

他抽了屍骸一巴掌,興奮的道:“他們也是人,不用怕,不用怕!”

當恐懼消失後,剩下的就是自信。

“我要從軍!”馬老五對陳河說道。

“我也去!”

民夫中此起彼伏的在喊。

“我要從軍!”

曹穎在長安招兵時,應征者寥寥,最終靠著為奴隸脫籍才弄來了數萬丁壯。

而此刻,隨軍的數萬民夫像是搶奪什麽寶貝般的,爭先恐後的去向那些小吏和軍士報名。

“小人要從軍!”

“小人願為殿下效力!”

寧雅韻和郭雲海並肩站在遠處,看到這一幕,郭雲海微笑道:“寧掌教以為如何?”

“人心孝順。”寧雅韻簡潔的道。

“是啊!記得殿下說過,大勢如潮,如今,這大潮啊!卷起來了。”

寧雅韻看著他,“郭掌教頗為興奮?”

“石逆一敗,殿下的根基已成。放眼四顧,再無人能阻攔殿下的大軍。水漲船高,你我兩家跟隨殿下一路征伐,此後當大興!”

郭雲海滿麵紅光,“當初師父去之前曾說,若是老夫能將雲山帶到大遼方外前三的位置,他在地底下也能笑醒了。如今,大遼沒了,雲山……”

他看著寧雅韻,老帥鍋微笑著。

“雲山,天下第二!”

包冬在後麵險些笑出鼻涕來。

“玄學從不爭什麽座次。”寧雅韻的麵色也有些紅潤。

“可寧掌教看著也頗為興奮啊!”郭雲海微笑著給了寧雅韻一刺。

“老夫興奮的是,見證了一個時刻。”

“什麽時刻?”

“你可見過數百年王朝沒落後,能再度興起的嗎?”

“並無!”

“今日,你我都見證到了。”

寧雅韻指著被文武官員簇擁著走來的秦王,“而他,便是中興之主!”

“見過殿下!”

民夫們用熱烈的目光看著秦王。

“這是鬧什麽?”秦王問道。

一個將領上前稟告,“殿下,這些民夫想從軍。”

秦王一怔,不禁感慨萬千,微微搖頭,“告知他們,想從軍,且等回去後自行投效。”

那些民夫遺憾萬分。

他們扛著鋤頭,杵著鏟子,都在等著秦王吩咐。

整個沙場都安靜了下來。

“這裏,就是黃州!”

黃州城就在距離此處不到六裏地的地方。

小跑一陣子就能看到黃州城。

“大乾十五年,叛軍北上,黃州城軍民誓死抵抗,但寡不敵眾。城破後,叛軍喪心病狂的屠滅了城中軍民。”

秦王微微低頭,等了一瞬後,繼續說道:“得知消息後,孤怒不可遏。可孤也在反思,是什麽讓叛軍有膽子屠城?”

他看著眾人,“孤想了許久,才想明白。是大唐衰弱了,衰弱到了叛軍以為大唐無法報複他們的地步。”

能讓你的鄰居肆無忌憚的欺淩你,唯一一個理由就是:鄰居覺著你家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孤當時發誓,要為這一切討個公道。可此刻站在這裏,孤多了個念頭。”

秦王指著那些屍骸,“一味對異族懷柔,隻會令他們輕視大唐,隻會讓他們覺著大唐軟弱可欺。

大唐該如何對待異族?

朋友來了有美酒,賊人來了有刀槍。

今日,孤令你等在此築京觀。大唐不滅,這座京觀不倒!

孤要用這座京觀來警示那些心懷叵測的異族人,報複興許會遲到。

但,永不缺席!”

……

“萬勝!”

馬老五聽的熱血賁張,情不自禁的跟著眾人振臂高呼。

京觀在不斷升高。

屍骸還在源源不斷的運來。

是夜,周圍點著火把,民夫們輪班勞作。

秦王卻早早就安歇了。

這一戰他看似平靜,可卻費勁了心力。

此刻一倒下,他便睡的人事不省。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夢到了孝敬皇帝。

大殿上高坐著一男一女,孝敬皇帝在下麵行禮。

上麵的男子淡淡的道:“我兒辛苦。”

“孩兒不敢言苦。”

男子歎息,“可你卻莽撞了些。你可知軍中如今在鼓噪?”

女子說道:“這長安,這關中都是靠著諸衛守護,你卻一朝得罪了他們。”

孝敬皇帝愕然,“阿耶,阿娘,可那些弊端不除,諸衛會漸漸糜爛呀!”

“你不懂!”

男子擺擺手,“去吧!”

“阿耶!阿耶!”

畫麵一轉,孝敬皇帝出現在了李玄的身前。

“子泰。”

“阿耶!”

李玄孺慕的看著他。

“我兒,南方有烽煙,我兒當**平那些賊子。”

“好!”

李玄用力點頭。

孝敬皇帝微笑道:“記得為父的這一切。”

李玄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有和睦,有紛爭,有不見血的廝殺,有爾虞我詐,有無恥,有悲痛……

他突然覺得心痛,仿佛有人用刀子插入了自己的心口,還用力攪動了幾下。

這便是痛徹心扉嗎?

“記住!”孝敬皇帝再次說道。

“好!”李玄用力點頭。

“我兒大捷,為父很是歡喜。”孝敬皇帝伸出手,準備撫摸他的臉頰。

“萬歲!”

外麵一陣歡呼,李玄猛地睜開眼睛。

他茫然伸手摸摸臉頰,仿佛還殘留著父親大手的溫暖。

“為何歡呼?”李玄問道。

他猛地搖頭,才發現外麵竟然多了些光亮。

天色要亮了嗎?

這一覺睡的好香。

薑鶴兒鑽了進來,一手壓著頭發,一手掀開簾子。見李玄醒來了,就說道:“殿下,京觀弄好了,好大啊!”

“是嗎?”

李玄起身,夢境在漸漸模糊。

記住。

記住什麽?

還有那一對男女,多半便是自己的祖父和祖母,也就是宣德帝和武皇。

他走出了大帳。

一出來就能看到大營外矗立著一個龐大的東西。

無數屍骸堆積而成的京觀,周圍用土封著,看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土山。

文武官員們來了。

“殿下,京觀石準備好了。”韓紀說道。

李玄洗漱後,隨即到了京觀前。

大!

碩大無比!

李玄仰頭看了一眼京觀。

“還差些意思!”

眾人:“……”

薑鶴兒遞上毛筆。

秦王接過,略一思忖,落筆如飛。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