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社區蓮蓬鬼話版主:莊秦懸疑驚悚作品集(共18冊)

Chapter 5血衣鎮

初生的嬰兒與死去的老人並排在一處,真是一副極端詭異並且充滿了哲學意義的場景。

1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臨近傍晚的時候,我與陳璞終於登上山脊,向下望去,看到了籠罩在一片紫色霧氣中的血衣鎮。小鎮破舊不堪,房屋歪歪倒倒,人煙寂寥,再加上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烏鴉悲慟的啼叫聲,讓我情不自禁想起某部哥特式恐怖小說中的場景。

小鎮外的山坡上,有幾座稀稀拉拉的墳塋,沒有墓碑,隻有一堆腐朽的陳土,插著歪歪斜斜的十字架。當山風掠過的時候,無數白色的細碎紙屑迎風飄舞,那是祭拜先人的紙錢。看著漫天飛舞的紙錢,陳璞忽然在我耳邊幽幽地說:“唉,三天後,這裏又會多上兩座墓了。”

陳璞是我讀大學時的好哥們,三十歲,與我同齡。三天前,他打電話給我,讓我陪他一起回一趟家鄉——血衣鎮。因為,他的父親與母親在一周前,同時離開了人世。

陳璞的父親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因為一場久未治愈的肺癆病,終於撒手人寰。在他斷氣的同一天,與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在一幢古老而又陰森的老宅裏,用一根結實的繩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尾隨丈夫一起去了遙遠的天堂。

當我和陳璞搭乘遠郊班車前來血衣鎮的時候,他就無數次在我耳邊念叨:“唉,王東啊,我早就讓他們到城裏來享享清福,可他們就是舍不得家裏的老宅,不願意離開。哪怕生了病,也不肯到城裏來看醫生。沒想到……”說著說著,他的眼眶裏就盈出了一汪淚水。

作為陳璞最好的朋友,在這個時候,我也隻能安慰他:“別傷心了,老年人都是念舊的,也是最重感情的……”

在默然之中,我們沿著逶迤的山路,走下了山脊,來到血衣鎮的鎮口。天已經暗了下來,紫色的薄霧中,我依稀辨出,在鎮口外,有一條小河,一座木橋架在小河上。已經是初秋了,河水並不湍急,無聲地流淌著。

為了岔開話題,我問陳璞:“為什麽你的家鄉要叫血衣鎮?這真是個詭異的名字啊。”

陳璞答道:“傳說在很多年前,這裏發生了一場很殘酷的戰爭。嗜血的勝利一方將幾千名戰敗俘虜帶到了河邊,殘忍地砍掉他們的頭顱,將無頭的屍體扔進了河中。死者的鮮血,淌在河水之中,又滲進河邊的沙灘上。所以,整條河的河水都被染成鮮紅色,至今,河水依然是紅的。鎮裏的人用河水漿洗衣裳,所有的衣物也被染成了紅色的,就如血衣一般。所以,這個小鎮一直叫血衣鎮。”

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

我走上木橋,倚著木質的欄杆向下望了一眼,河水緩慢流淌著,河道散發出腐爛的血腥氣味,令人作嘔。

昏暗的夕陽下,河水的顏色很深,像一團死人毛發釀成的醬油。果然,河水是紅的。難怪連這裏的霧,都是紫色的。

蜿蜒河道的上遊,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砰砰砰砰”的聲音,節奏很慢,是誰在用木棍敲擊著河邊的卵石。陳璞說:“那是鎮裏的婦人,正在用河水漿洗著衣裳呢。”

2

剛走進小鎮,我就看到幾個穿著紅色衣裳的小孩,正在鋪著青石板的道路上,玩著紙牌的遊戲。他們聽到腳步聲後,緩慢停下了手中的遊戲,抬起頭來望向我和陳璞,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情,那是一種很呆滯的眼神,他們的瞳孔前,仿佛籠罩了一層霧,看似沒有一點感情,卻又都死死盯著我們。

正當我覺得有點納悶的時候,其中一個孩子忽然跳了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重重向我們砸來。猝不及防之下,石頭砸在了陳璞的手臂上,讓他發出了一聲呻吟。我正要發怒,陳璞卻拉著我的肩膀,說:“算了,別和小孩一般見識。”

這時,突然從街邊一座房屋裏衝出一個中年女人,披頭散發,麵色慘白,同樣穿著血紅的衣裳,她尖叫了一聲,一把抱起了剛才襲擊我們的那個小孩,轉身跑回了屋裏。在街邊玩耍的其他孩子,也一哄而散,街道頓時變得清冷起來,一個人也看不到,就如同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我隻好無奈地跟著陳璞,沿著一條筆直的青石板馬路,穿過了血衣鎮,來到一幢老宅前。

這座老宅,與鄉村裏的尋常宅子相差無幾。一堵不算太高的土牆圍繞在宅子外麵,黃銅大門緊鎖著,兩隻紅色燈籠掛在門庭兩側。門庭上掛著一張門匾,上麵寫著四個朱漆掉盡的斑駁大字:書香門第。

陳璞走到門前,大聲叫著:“陳卓,開門!陳卓,開門!”

我好奇地問:“陳璞,陳卓是誰啊?”

陳璞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我的弟弟,我的孿生弟弟。”

這可真讓我感到詫異,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陳璞有一個孿生弟弟。我正想多問一句的時候,在我們身後,也就是老宅對麵的一幢宅子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穿著紅衣,形容枯槁的老頭從屋裏走了出來,一看到陳璞,就大聲地叫道:“是陳璞呀!你終於回來了。”

陳璞連忙向我介紹:“這一位,是朱大伯,我家多年的鄰居。我爸生病的時候,全靠他照顧陳卓。”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既然陳卓是陳璞的孿生弟弟,現在也應該有三十歲了,為什麽還要別人照顧呢?難道他得了什麽病?

正當我疑惑的時候,朱大伯開口說道:“陳璞啊,你也有十多年沒回過家了吧?剛才要不是我想起才給陳卓喂了劉醫生開的藥,還以為你是陳卓呢。你們兩兄弟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他頓了頓,又說,“陳卓吃過藥後,睡著了,你怎麽叫他,都叫不醒的。你家裏的鑰匙,我這裏也有一把。我去找找,馬上給你開門。”

看來,陳璞的弟弟是生病了。陳璞也跟著朱大伯走進了屋裏,而我則無所事事地四處梭巡著。天已經黑了,朱大伯家門外的燈籠亮了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忽然看到陳璞家圍牆的拐角處,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著紅色衣裳的女人,頭發很長,臉色慘白,暗夜之中,猶如鬼魅一般。她看到我,什麽話都沒有說,卻緩緩抬起了手,指向陳璞家的圍牆。我順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看到了一張貼在圍牆上的紙片。紙片是用糨糊貼在牆上的,此刻,紙片下沿的糨糊已經幹枯了,隨著與夜晚同時到來的寒風,紙片迎風搖曳,似垂死掙紮的白色蝴蝶。

是誰把這張紙片貼在了陳璞家的圍牆上?疑惑中,我抬起頭,卻發現那個鬼魅般的女人竟然消失了,就像她從沒有出現過一般。難道她真是山中的妖魅?傳說在深山裏,有一種山鬼,長著美女的麵容,每當看到生人的時候,全身就會湧出鮮血,浸濕身上的衣裳。山鬼隻有殺死看到的陌生人,才能止住全身流淌的血液。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這個詭異的傳說。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猶如夢遊一般,緩慢走到那張紙片前。我拿出手機,隨便按了一個鍵,手機屏幕閃爍著藍幽幽的光,恍若一簇鬼火。

在這微弱的光芒下,我看清了紙片上的字跡。

天惶惶,地惶惶,家裏有個夜哭郎。過往君子讀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

在紙片的下方,還畫著彎彎曲曲的符咒,符咒下,寫了幾個字:“薑子牙在此,百無禁忌。山鬼邪靈,速速退散!”

3

“王東,你在看什麽呢?”身後傳來了陳璞的聲音,在他的手裏,拿著一串明晃晃的鑰匙。

我指了指牆上的紙片,聲音有點顫抖:“陳璞,這個是什麽啊?”

陳璞走近後,瞄了一眼,啞然失笑:“血衣鎮離城市太遠了,長久以來,一直缺少醫療條件,教育也跟不上。所以這裏的人多少有點迷信,認為小兒夜啼,是受了山鬼的蠱惑。要想讓小孩止住啼哭,就在別人的家門外貼上一張紙片。如果有過路人無意中看到紙片,並主動念上一遍,喜歡夜哭的小孩就會不再哭泣。說到底,其實就是種無稽的迷信而已。”

我這才明白了,剛才看到的女人並不是什麽鬼魅,而是一個愛子心切的母親。她的出現,就是想讓我看到牆上的紙片而已。於是我走了過去,對著牆上的紙片,大聲念道:“天皇皇,地皇皇,家裏有個……”

陳璞推開了老宅的黃銅大門。門軸已經很久沒上過油了,發出尖利刺耳的摩擦聲。朱大伯領著我們,走進大門。圍牆裏,是一個小小的院落,什麽植物都沒有栽種。院子裏搭了個塑料棚,棚下,擺著兩具黑漆漆的棺材。

看到那兩具棺木,陳璞並沒有露出太多悲傷的表情,他已經十年沒回過家了,或許他和父母之間的感情,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麽熾熱吧。

走進了黑黢黢的老屋裏,朱大伯剛點燃屋裏的油燈,我們就聽到一陣哭聲。哭聲是從裏屋裏傳出來的,“嗚嗚嗚……”,像是孩子在哭泣。

朱大伯皺了皺眉頭,說:“大概是陳卓醒來了吧,我去看看他。”說完後,他借著昏暗的燈光,走進了裏屋。過了一會兒,哭聲止住了,接著朱大伯扶著一個穿著紅衣、睡眼惺忪的鄉村漢子走了出來。

陳卓長得果然很像陳璞,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過,他的眼神卻顯得很是呆滯,嘴巴微翕著,黏稠的口水從嘴裏淌了出來,掛在嘴邊,卻不知道去擦一擦。他看到我們後,嘴裏立刻發出了“嘰裏咕嚕”的含糊聲音,口水在喉管裏打著轉,身體也開始興奮地戰栗了起來。我這才明白為什麽陳璞從來沒給我說過他有個弟弟,原來陳卓是個癡呆症患者。雖然他長了一副成人的模樣,卻根本沒有成人的思想與感受。

忽然間,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在鎮口看到的那幾個小孩,他們的眼神,就與現在所看到陳卓的眼神,幾乎一模一樣。難道他們也是弱智兒?這血衣鎮是怎麽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智障人士?難道與鎮外的那條紅色的河有關?

朱大伯在廚房裏生了火,為我們打來了熱水,還給陳卓熬了藥。他告訴我們,這藥是鎮裏的劉醫生給陳卓開的,陳卓吃過之後,很快就會再次睡著。劉醫生是個老中醫,在血衣鎮裏行醫已經三十多年了,他的絕活是治療小兒夜哭症。隻要經他的手,饒是再哭鬧的嬰孩,也會乖乖安靜幾天。不過這幾天他外出探親去了,所以難怪會有婦人在牆外貼著符咒,請求路人的幫助。

陳卓吃完藥就進屋歇息去了,我和陳璞燙過腳之後,也進了裏屋,躺在了他父母曾經睡過的大木**。聽著陳卓的鼾聲,陳璞幽幽歎了一口氣,對我說:“王東,讓你見笑了。”我苦笑:“唉,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陳璞告訴我,以前家裏很窮,三十年前,當他父親看到新出生的竟是一對孿生兄弟時,對生活壓力的擔心遠遠超過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三個月後,父親將陳璞送到了城裏一個久未生育的遠親那裏,留下了陳卓一個孩子在身邊。這一切是陳璞在十八歲的時候從養父母那裏知道的。當時,養父母認為他已經成年了,應該告訴他所有的真相。此後,陳璞回來見過父母兩三次。看到這裏的貧困與弱智的弟弟後,他決定每個月都寄一筆錢回來。父母用這些錢,修葺好了這幢老宅,也為陳卓買來了治病的藥。

聽了陳璞的話,我很有感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麽多年,真是難為你了。”

4

陳璞將油燈放在裏屋的桌子上,燈油燃燒後,發出一種很原始的香味。“睡了吧。”陳璞對我說。就在這時,我聽到屋外飄來了悠悠的哭聲。是嬰兒的哭聲。

嬰兒的哭聲像一股煙,在房前屋後飄揚著。血衣鎮裏的房屋和樹木,將煙一般的哭聲切割成一縷一縷的細絲,而哭聲卻依然會很頑強地重新黏合在一起,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地鑽進房屋中,刺進我們的耳膜裏。

我被這連綿不絕的哭聲弄得心煩意亂,不禁對陳璞說:“你聽到了嗎?有嬰兒在哭。”

陳璞翻了個身,淡然地說:“哪是什麽哭聲?這是山風快速掠過老屋的縫隙時,引起的尖利嘯叫。這樣的聲音,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你就別擔心了。”

油燈光越來越微弱,嗅著那原始的香味,一陣倦意也慢慢襲上了心頭。今天走了這麽久的山路,我也真的很累了。在陳卓與陳璞的鼾聲之中,不知不覺,我也慢慢陷入了無可救藥的夢想之中。

朦朧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搖曳,仿佛漂浮在水麵上一般。我努力睜開眼睛,卻看到周圍一片鮮紅的**——原來我正漂在血衣鎮外的那條紅色的河麵上。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奮力向湖邊遊去,卻嗆了幾口紅色的河水。河水夾雜著腐爛的惡臭,令我幾欲嘔吐。河麵上氤氳著紫色的霧,我看不到河岸。但我知道這小河並不寬,很快我就會遊到岸邊。

不過,我錯了。河水幾乎沒有流動,沒有一點聲息,我根本無法辨別哪裏才是河岸所在的方向。我隻能胡亂選擇一個方向遊了過去,我看到紫色的霧氣中,隱隱出現了一座橫跨的木橋。我抓住了木橋的欄杆,掙紮著爬上了木橋。

我濕淋淋地坐在木橋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直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浸沒在這條惡臭的河裏。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黑暗中,橋的一側傳來腳步聲。我抬頭望去,看到了一個穿著紅色衣裳的老頭,他的麵孔隱沒在紫色的霧氣中。我隻注意到,他的兩隻褲管,一隻捋到了膝蓋,而另一隻則垂在腳踝處。垂下頭,我忽然看到自己的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我的夢境,到此為止。

5

我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睜開眼,屋外已是日上三竿,這一覺我睡得可真是香啊。

我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竟然上身**著。我記得昨天晚上隻是脫掉了外衣,穿著內衣睡的覺。我有點詫異,這時,陳璞走了進來,他穿上了一件紅色的衣裳,對我說:“王東,你醒了?昨天晚上不知道怎麽了,你出了很多汗,貼身的內衣全都濕透了。你在半夢半醒中脫掉了內衣,光著膀子睡的覺。”他遞給了我一件河水漿洗成紅色的粗布內衣,說:“這是陳卓的,你先穿上吧。”

看著這紅色的衣裳,我情不自禁想起鎮外的那條紅色小河,這讓我心裏很不痛快,一口氣憋在胸口,就像塞了一大團浸濕了的棉花。

穿鞋的時候,我發現鞋底全沾染上了紅色的泥土。大概是昨天走了一整天的山路,才把鞋底弄得這麽髒吧。

穿上陳卓的衣服,我走出老屋。現在我才發現,在停放棺木的大棚旁,有一口水井,陳卓正吃力地用搖轆打起一桶水。雖然這水不是從河裏打起來的,但卻依然是紅色的,紅得非常刺眼,就如一桶黏稠的鮮血。在院落一側,晾著我的內衣,此刻已經變成通紅一片,掛在繩索上,就如懸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無頭士兵。

陳璞對我說:“按照鄉村裏的習俗,今天我要在院子裏擺上席桌,請全血衣鎮的人吃一頓飯——這就是所謂的白喜。然後明天將兩具棺材送到殯儀館,火花後帶回血衣鎮,埋在鎮外山坡中的祖墳裏。”

過了一會兒,朱大伯帶著幾個來幫手的鄉親,來到了老宅的院落裏,架起幾口鍋,在空地上擺了一排桌子。朱大伯對我們說:“一會兒羅嬸來了,就可以開始做飯了。羅嬸是遠近聞名的巧手廚師。”

陳璞問:“羅嬸去哪裏了?”

朱大伯說:“我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她抱著孩子去劉醫生那裏去了。這幾天劉醫生不在,她家的孩子老是哭個沒停,夜哭症又犯了。”

他剛說完,院子外就突然傳來了女人的尖叫:“不好了!救命啊!”陳璞家的大門是開著的,一個身著紅衣的女人衝進了院子裏,一頭栽在地上,身體不停抽搐著。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她就是昨天夜裏在圍牆上貼符咒的那個女人。

朱大伯和另外幾個鄉親扶起這個女人,朱大伯問:“羅嬸,你這是怎麽了。”原來,這個女人就是羅嬸。

羅嬸深深吸了一口氣,高聳的胸脯起伏了好幾下,才一字一頓地說:“劉醫生,死了。是被殺的。”說完這幾個字,她就忍不住繼續尖叫了起來:“啊……天哪,我的兒子還放在劉醫生的屋裏,和死人呆在一起!”她歇斯底裏地衝出了院子,朝鎮尾飛奔而去。

我們跟在了羅嬸身後,趕到了鎮尾的劉醫生診所。

診所的門開著,還沒進去,就聽到裏麵傳來嬰兒的哭聲。走進屋裏,劉醫生的屍體躺在地上,胸口全都是血,紅色的鮮血與同樣鮮紅的衣服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妖豔。嬰兒的搖籃就擺在屍體旁,嬰兒一邊大聲哭泣,一邊睜大了眼睛,望著走近的這群陌生人。

初生的嬰兒與死去的老人並排在一處,真是一副極端詭異並且充滿了哲學意義的場景。

我擠進人群,終於看到了劉醫生的屍體。接著,我感覺到一陣眩暈。因為我看到了劉醫生的褲管,一隻捋到了膝蓋處,另一隻則垂到腳踝,正與我昨天夜裏噩夢中看到的那個老人一模一樣!

而劉醫生診所外的泥土,則是紅色的,紅得像鮮血一樣。

6

我都不知道是怎樣跟著陳璞他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老宅裏。朱大伯報了警,可這裏距離最近的警署,也有足足一天行程,要到明天上午警察才會趕來。

劉醫生的診所被封鎖了起來,鎮上的居民都來到了陳璞家。席桌一直擺到了街上,羅嬸吃過了朱大伯找來的藥後,也恢複了很多,親自下廚炒起了菜。她的手藝真的很不錯,盡管隻是一些山村裏的普通菜肴,但在經過了她的手之後,就變得色香味美俱全,活色生香。

盡管鎮尾還停放著一具剛被謀殺的屍體,但居民們卻還是依然開心地觥籌交盞,相互勸酒。或許在他們看來,別人的死活並不重要,隻要能喝到不要錢的酒,哪怕天塌下來了也沒關係。

不過,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我的腦海裏,老是浮現著劉醫生的那兩隻褲管,一隻高,一隻低的褲管。我不知道為什麽夢中見到的一個老人,竟會真實存在,而且還成了一具屍體。

我想喝口酒,但血衣鎮裏的酒,都是用鎮外那條河裏的河水釀成的,不僅有股淡淡的腥臭,而且顏色還是紅的,紅得像鮮血一樣,這讓我更加沒有食欲了。我垂下頭,看到了鞋底上沾染的紅色泥土,這更讓我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幸好,我並不是這場宴會中唯一失落者。在院落裏,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沒有食欲的人。

陳璞的弟弟陳卓,帶著一幫鎮裏的小孩,根本不理會大人的嗬斥,隻管在棺木旁的井邊,玩著紙牌遊戲。陳卓和這些小孩的眼神幾乎完全一樣,都是那種毫無光澤、毫無神采的眼神。而他們那遲緩的動作,與不時的傻笑,更是驗證了他們都是智障者。

如果是鎮外那條紅色河的水源被汙染了,才造成了這些智障者的產生,那為什麽隻有小孩變成了智障,而大人卻沒事?要知道,陳璞曾經給我說過,這條河已經流淌了幾百年的紅色河水了。

宴席上,鎮民們喝醉了便就地躺下,睡醒後又繼續喝。整個院落裏,到處都是散發著酒味的嘔吐物。宴會沒有停頓,晚飯和午飯連接在了一起,羅嬸一直都在鍋灶邊忙碌著,嬰兒綁在她的背後,不時大聲哭鬧著,這也讓她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我走到羅嬸身邊,說幫她抱抱嬰兒,她卻拒絕了。我問她:“聽說劉醫生有治療嬰兒夜哭的秘方,你們在診所裏沒找一下那個藥嗎?”

羅嬸皺著眉頭說:“剛才我們在診所裏找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瓶藥水都沒找到……”

這時,陳卓提著一桶紅色的井水走了過來,遞給羅嬸,語音含糊地說,這水是他哥哥讓送來的。該煮晚飯了。

羅嬸舀起一瓢紅色的水,倒進了剛淘好的米裏。

晚飯的時候,陳璞不停到每一桌去敬酒,滿臉通紅,幸好鎮裏自釀的米酒度數並不高,所以看上去他還沒有不勝酒力的跡象。不過,米酒的後勁很足,當夜幕降臨,大家吃完米飯,酒席快要散盡的時候,陳璞終於受不了了。他在我的攙扶下,進屋剛點上油燈,就一頭倒在在**,睡著了。

等我再走出屋的時候,酒席上一片狼藉,席桌邊上,鎮上的居民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他們都喝醉了。

酒席上常常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隻要有一個人喝醉,其他人也會跟著醉。讀大學的時候,教我們心理學的老師曾經說過,這是一種叫做群體無意識的反應使然。其實,這是偉大哲學家榮格的理論。

回到裏屋,我看到陳卓也躺在**,從他的褲兜裏,露出了半個盒子,是一盒藥。我走到他身邊,掏出了這盒藥,看了一眼,又放回了他的褲兜裏。

走到床邊,我將油燈撥得更亮了,豆油燃燒發出的香味,鑽進我的鼻孔,這讓我感覺非常舒服。

忽然,我聽到陳璞翻了個身,然後打了個哈欠。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一陣無可抵擋的倦意襲上了心頭,打哈欠也是會傳染的,這也是榮格群體無意識理論的一種體現。

我脫掉沾滿紅色泥土的鞋子,躺在**,四肢舒暢地攤開,閉上了眼睛,等待睡魔的再次降臨。

7

等我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血腥氣息。油燈的燈光搖曳著,我睜開眼睛,看到土牆牆壁上,我的影子被拉得一會兒長,一會兒短。

這時,我聽到一聲幽幽的歎息,是陳璞的聲音。他坐在我的對麵,抽著煙,落寞地望著我。

我想坐起來,卻發現在我的手裏,似乎拿著什麽東西,抬起手,我看到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正握在我的手裏。刃口上,還滴淌著來曆不明的鮮紅**。我再向身邊望了一眼,頓時張大了嘴,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陳卓躺在我的身邊,胸口正冒出鮮血,將他那紅色的衣服,浸得更加鮮豔。他的胸口上全是匕首造成的傷口,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的手上,滿是陳卓的鮮血,在他的衣裳上,也到處是我的手掌印。

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忽然感覺到一陣眩暈,天旋地轉!

“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頹喪地問道。

陳璞歎了一口氣,說:“半夜的時候,我醒了過來,想喝杯水,就看到了你手持匕首,躺在陳卓的身邊。我猜是你在夢遊的時候,殺死了陳卓。”

“夢遊?瞎說!我從來沒有夢遊過!”我叫了起來。

陳璞不緊不慢地說:“王東,我來給你講個真實的故事吧,這故事發生在前一個夜晚。”

8

昨天夜裏,陳璞也是在半夜的時候忽然尿急,他起身後,卻發現我不見了。他走出老屋,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是我。是我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衣,眼睛閉著,頸脖僵硬,手裏拿著一把匕首,緩慢走出了老宅大門。

陳璞跟著我,走出了老宅。他看到我走出了鎮口,躊躇在紅色的小河旁,忽然間,我跳進了河裏,穿著鞋,穿著內衣,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我在河裏漂浮著,遊到了木橋邊,然後沿著木橋的欄杆,攀上了橋麵。

陳璞連忙繞著河岸,走上了木橋。這時,他看到了駭人的一幕,我跪在橋麵上,手裏拿著匕首。在我的身前,躺著一個穿著紅衣的老人,是劉醫生,我正舉起匕首,一刀一刀紮進劉醫生的胸口。可憐的劉醫生,連句臨死前的呻吟都沒發得出,就已經斷氣了。

我殺死了劉醫生後,站了起來,轉過了身,眼睛依然閉著。我繼續緩慢地行走,從目瞪口呆的陳璞身邊經過,卻仿佛沒有看到他,徑直向老宅走去,消失在了紫色的霧氣之中,隻在橋麵上留下了一具老人的屍體。

陳璞知道,是我在夢遊裏殺死了劉醫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不願意讓這一切被鎮裏的居民知道,他想要保護我!陳璞抱起劉醫生的屍體,快步穿過血衣鎮,來到鎮尾劉醫生的診所裏。他將劉醫生的屍體扔在了診所中,才發現自己的外衣上,全是劉醫生的血。而腳上,也全是紅色的泥土。

回到老宅後,他立刻脫下了外衣,在井裏打了一桶水。將血衣扔進水裏,很快紅色的井水就與血液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一點鮮血的痕跡。進了屋,陳璞看到躺在**的我,身上的內衣也全是鮮血,於是他也幫我脫了下來,扔進了桶裏。我也睡得真死,竟然連衣服被人脫下來了都不知道。

故事講完了,我目瞪口呆。垂下眼簾,我悲傷地問:“陳璞,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陳璞點了點頭,說:“王東,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他走到我身邊,說,“你放心好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會永遠為你保守這個秘密的。我和陳卓沒有任何感情,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生死。今天的宴席裏,大家都喝醉了,我會告訴所有人,你也一樣喝醉了,當我醒來的時候,你還依然沉睡著。鎮裏的人會以為凶手另有其人,或許他們還會以為凶手就是殺死劉醫生的那個人。”

我無力地握著匕首,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幾乎不能將淩亂的思維有效地組合在一起。看著陳璞,忽然間,我舉起了匕首,一刀紮在了陳璞的大腿上。

陳璞一聲尖叫,捂著大腿在地上打滾。他的額頭冒著大顆的汗液,大聲問我:“王東,你這是在幹什麽?”

我笑了笑,說:“陳璞,我也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9

這個故事發生在今天夜裏。

沒有過多久,陳璞就醒了過來。他起來後,看了看一旁的我,探了一下鼻息,證實我依然熟睡著。然後他拿出了匕首,握在手中,走到了陳卓的床邊。陳卓睡著的時候,嘴裏還滴答著黏稠的口水。

陳璞冷笑了一聲,將匕首插進了他的孿生弟弟的胸膛裏,一刀,然後又是一刀。等他確定陳卓已經死亡後,他把熟睡的我搬上了陳卓的**,把匕首放在了我的手裏,然後點上一根煙,靜靜地等待著我的醒來。屋裏的油燈,在燃燒時會發出奇怪而又原始的香味,那是因為在油燈的豆油裏,摻進了曼陀羅的粉末,那是一種可以讓人快速昏迷的藥物。

不用說,劉醫生也是陳璞殺的,他編出那套謊言,就是為了讓我相信,是我殺了劉醫生。或許,在他邀請我來血衣鎮的時候,就決定了要嫁禍給我。

“王東,你胡說,我沒有做這些事!我發誓!”陳璞叫了起來。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說:“知道我是從你的那句話裏,找出破綻來的嗎?”陳璞的聲音陡然停止了,大概他也想知道自己在哪裏做錯了吧。

我說:“在你的那個故事裏,我是在橋上殺死了劉醫生,然後你把劉醫生扛回了診所裏。在這裏就有個漏洞,劉醫生診所外的泥土是紅的,而我的鞋底也沾滿了紅色的泥土,可是在你的故事裏,我根本就沒有去過劉醫生的診所!隻有唯一的一個解釋,是你穿著我的鞋子,去診所殺死了劉醫生。你在現場留下了我的腳印,就是想讓村民們發現,以為我是凶手。”

陳璞的臉上一片慘白。他歇斯底裏地叫道:“你瞎說,我剛剛才醒來,今天我喝了這麽多酒,哪有什麽精力來做這些事?你所說的,全是無稽的假話!”

我笑了一下,說:“其實,我有證據的。”我扒拉了一下陳卓的屍體,從他的褲兜裏摸出了一盒藥。這是一盒知名廠家出產的解酒藥,據說每次飲酒前服用兩粒,就會讓酒量翻上一番。陳卓這麽一個癡呆症患者,是弄不來解酒藥的,隻有一個解釋,他偷偷在陳璞那裏拿來的。

這一下,陳璞說不出一句話了。

而我則繼續說:“既然你能嫁禍我殺了劉醫生,自然也可以嫁禍我殺了你弟弟。我還可以推理出你殺陳卓的動機,是為了減少負擔。你的父母死了後,照顧弟弟的重擔順理成章就落到了你的身上。不過,我卻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殺了劉醫生,你已經十年沒回過血衣鎮了,我真猜不出你有什麽動機要殺劉醫生。”

陳璞木然地望了我一眼,說:“王東,或許我真的不該帶你來血衣鎮。好吧,讓我再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10

“王東,你知道為什麽我的孿生弟弟陳卓會變成癡呆症患者嗎?你知道為什麽血衣鎮上有那麽多的智障兒童嗎?你知道劉醫生是用什麽方法治療小兒夜哭嗎?

一個月前,血衣鎮的羅嬸給我寄了一封信,說劉醫生探親去了,她拿不到劉醫生給兒子開的治療夜哭症的藥。隻好用符咒的方法來醫治兒子的夜哭症,可一點效果也沒有。於是她把藥水寄給了我,托我幫她在城裏買瓶一樣的藥。血衣鎮裏的人都知道我在城裏,常常讓我幫一點力所能及的小忙。

可是,她寄來的藥,是劉醫生自己配製的,不是成藥。我隻好送到了一個做藥物分析的朋友那裏,讓他幫我分析一下藥物裏的成分。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朋友告訴我,藥水裏最重要的成分是三唑侖。

這是一種強力的安眠藥,比普通的安定效果好了近百倍。劉醫生就是用三唑侖溶液來治療小兒夜哭症。吃了這藥水後,嬰兒自然就睡著了,哪裏還會哭?

於是我問做藥物分析的朋友,如果嬰兒吃了這樣的藥水,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朋友告訴我,嬰兒服用過量三唑侖溶液後,會出現神經係統的紊亂,長期服用,更會造成焦慮、**,甚至可怕的癡呆症。

在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我的孿生弟弟會變成癡呆症患者了,也明白了為什麽血衣鎮上會有那麽多智障兒童。於是我決定要替天行道,殺死劉醫生這個該死的庸醫。

而殺死陳卓的原因,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的生父母去世後,照顧陳卓的擔子壓到了我的身上。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可不想讓一個癡呆的弟弟束縛住我的生活,所以我必須殺死他!

至於為什麽我要帶你來血衣鎮?嗬嗬,我設計的謀殺手法天衣無縫,絕對不會有任何破綻。而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會在我的設計下,認為是我救了你,我們之間的友誼可以更進一步。對了,我沒告訴過你吧?其實,我不喜歡女人,我一直認為,你和我很般配的……”

聽完了陳璞的故事,我狠狠衝他腰間踢了一腳。看他在地上掙紮著,我對他說:“陳璞,按照你設計的陰謀,根本不是想讓我對你感恩,而是想脅迫我。你想一想,如果現在有血衣鎮上的居民走進了這間屋裏,看到這裏的情形,他們是相信你設計的謊言,還是相信我的話?難怪你會穿著我的鞋子去殺劉醫生,你是在製造鐵證!要知道,明天警察就來了。”

陳璞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我舉起了手裏的匕首,渾身戰栗地問:“王東,你想幹什麽?”

我笑了笑,說:“我不想告訴你我現在要做什麽。我隻會告訴你,我最後要幹什麽。”

在做完了眼前要做的這件事後,我會脫下身上的血衣,扔進井水裏。鮮血會與紅色的井水融合在一起,不留一點痕跡。對了,我還會去吃一碗飯。做晚飯的時候,陳卓送來的那桶水被加進了三唑侖,所以那些居民們才在吃完飯後全暈倒了。而三唑侖是陳璞在昨天夜裏殺死劉醫生後,在診所裏拿走的,難怪羅嬸在診所裏連一瓶藥水都找不到。

隻要我吃了一碗三唑侖溶液煮成的飯,在我的體內就會存在藥物的殘餘。這樣,我也可以向警方解釋,吃完晚飯後我就睡著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麽在屋裏會有兩具屍體——陳卓與陳璞的屍體!

最後,我要對陳璞說,對不起,我這麽做,全是被你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