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秋
生產隊派我今天晚上護秋。
“護秋”就是看守大秋作物。老玉米已經熟了,一兩天就要掰棒子,防備有人來偷,所以要派人護秋。
這一帶原來有偷秋的風氣。偷將要成熟的莊稼,不算什麽不道德的事。甚至對偷。你偷我家的,我偷你家的。不但不興打架,還覺得這怪有趣。農業科學研究所地是公家的地,莊稼是公家的莊稼,偷農科所的秋更是合理合法。這幾年,地方政府明令禁止這種風氣,偷秋的少了。但也還不能禁絕。前年農科所大堤下一畝多地的棒子,一個晚上就被人全掰了。
我提了一根鐵鍁把上了大堤。這裏居高臨下,地裏有什麽動靜都能看見。
和我就伴的還是一個朱興福。他是個專職“下夜”的,不是臨時派來護秋的。農科所除了大田,還有菜地、馬號、豬舍、種籽倉庫、溫室,和研究設備,晚上需要有人守夜。這裏叫做下夜。朱興福原來是豬倌,下夜已經有兩年了。
這是一個蔫裏巴唧的人。不愛說話,說話很慢,含含糊糊。他什麽農活都能幹,就是動作慢。他吃得不少,也沒有什麽病,就是沒有精神,好像沒睡醒。
他媳婦和他截然相反。媳婦叫楊素花(這一帶女的叫素花的很多),和朱興福是一個地方的,都是柴溝堡的。楊素花人高馬大,長腿,寬肩,渾身充滿彈性,像一個打足了氣的輪胎內帶,緊繃繃的。兩個奶子翹得老高,很硬。她在大食堂做活:壓蓧麵餄餎,揉蒸饅頭的麵,烙高粱麵餅子,炒山藥疙瘩……她會唱山西梆子(這一帶農民很多會唱山西梆子),《打金磚》、《罵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這些是山西梆子常唱的戲)都能從頭至尾唱下來。她的嗓子音色不甜,但是奇響奇高。農科所工人有時唱山西梆子,在外麵老遠就聽見她的像運動場上裁判員吹哨子那樣的嗓音。她扮上戲可不怎麽好看,那麽一匹高頭大馬,穿上古裝,很不協調。她給人整個的印象有點像蘇聯電影《靜靜的頓河》裏的阿克西尼亞。農科所的青年幹部背後就叫她阿克西尼亞。這個外號她自己不知道。
阿克西尼亞去年出了一點事,和所裏一個會計亂搞,被朱興福當場捉住。朱興福告到支部書記那裏(不知道為什麽,所裏出了這種事情都由支部書記處理)。所領導研究,給會計一個處分,記大過,降一級,調到別的單位。對阿克西尼亞沒有怎麽樣。阿克西尼亞留著會計送她的三雙尼龍襪子,一直沒有穿。事情就算過去了。
誰都知道楊素花不“戴見”她男人。
我問他他媳婦為什麽不戴見他,他說:“曉得為了個毬!”我問他:“你為什麽總是沒精神?你要是幹淨利索些,她就會心疼你一點。”他忽然顯得有了點精神,說他原來挺精神的!他從部隊上下來(他當過幾年兵),有錢——有複員費。穿得也整齊。他上門相親的那天,穿了一套嶄新的藍滌卡、解放鞋。新理了發。丈人丈母看了,都挺喜歡,說這個女婿“有人才”。楊素花也挺滿意。娶過來兩年,後來就……“曉得為了個毬!”
他把煙掐滅了,說:
“老汪,你看著點,回去鬧渠一槌。”
“鬧渠一槌”就是操她一回。
我說:“你去吧!”
他進了家,楊素花不叫他鬧(這一帶女人睡覺都是脫光了的),大聲罵他:“日你娘!日你娘!”我在老遠就聽見了。過了一會,聽不見聲音了。
我在大堤上抽了三根煙,朱興福背著槍來了。
“鬧了?”
“鬧了。”
夜很安靜。快出伏了,天氣很涼快。風吹著玉米葉子刷刷地響。一隻鴰鴰悠(鴰鴰悠即貓頭鷹)在遠處叫,好像一個人在笑。天很藍。月亮很大。我問朱興福:“今天十五了?”
“十四。”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