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隻三桅大船,乘著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並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隻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隻能打幾次。魚船的船主都是個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夥計差到哪裏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裏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裏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裏隻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隻。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膆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隻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鑽進水裏,不大一會,接二連三地上來了。嘴裏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隻落空。有時兩隻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後,哪裏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製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裏。一個張著一麵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麵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裏。這樣的打魚的,隻有在靜止的淺水裏,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裏,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後麵的葦塘裏,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於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歘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裏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