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從眾和脫俗

外國的研究者愛統計作家所用的辭匯。莎士比亞用了多少辭匯,托爾斯泰用了多少辭匯,屠格涅夫用了多少辭匯。似乎辭匯用得越多,這個作家的語言越豐富,還有人編過某一作家的字典。我沒有見過這種統計和字典,不能評論它的科學意義,但是我覺得在中國這樣做是相當困難的。中國字的歧義很多,語詞的組合又很複雜。如果編一本中國文學字典(且不說某一作家的字典),粗略了,意思不大;要精當可讀,那是要費很大功夫的。

現代中國小說家的語言趨向於簡潔平常。他們力求使自己的語言接近生活語言,少事雕琢,不尚辭藻。現在沒有人用唐人小說的語言寫作。很少人用梅裏美式的語言、屠格涅夫式的語言寫作。用徐誌摩式的“濃得化不開”的語言寫小說的人也極少。小說作者要求自己的語言能產生具體的實感,以區別於其他的書麵語言,比如報紙語言、廣播語言。我們經常在廣播裏聽到一句話:“絢麗多彩”,“絢麗”到底是什麽樣子呢?這樣的語言為小說作者所不取。中國的書麵語言有多用雙音詞的趨勢。但是生活語言還保留很多單音的詞。避開一般書麵語言的雙音詞,采擇口語裏的單音詞,此是從眾,亦是脫俗之一法。如魯迅的《采薇》: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裏,什麽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苦……粗……”到了廣播電台的編輯的手裏,大概會提筆改成“苦澀……粗糙……”那麽,全完了!魯迅的特有的溫和的諷刺,魯迅的幽默感,全都完了!

從眾和脫俗是一回事。

小說家的語言的獨特處不在他能用別人不用的詞,而是在別人也用的詞裏賦以別人想不到的意蘊(他們不去想,隻是抄)。

張戒《詩話》:“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

魯迅用字至切,然所用多為常人語也。《高老夫子》:

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子。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

“醬在一起”大概是紹興土話。但是非常準確。

《祝福》: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麵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裏。

假如要編一本魯迅字典,這個“剩”字將怎樣注釋呢?除了注明出處(把我前引的一段抄上去),標出紹興話的讀音之外,大概隻有這樣寫:

剩是餘下的意思。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無聊之感,仿佛被這世界所遺棄,孑然地存在著了。而且連四叔何時離去的,也都未覺察,可見四叔既不以魯迅為意,魯迅也對四叔並不挽留,確實是不投機的了。四叔似乎已經走了一會了,魯迅方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剩在那裏。這不是魯迅的世界,魯迅隻有走。

這樣的注釋,行麽?推敲推敲,也許行。

小說家在下一個字的時候,總得有許多“言外之意”。“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凡是真正意識到小說是語言的藝術的,都深知其中的甘苦。薑白石說:“人所常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說得不錯。一個小說作家在寫每一句話時,都要像第一次學會說這句話。中國的畫家說“畫到生時是熟時”,作畫須由生入熟,再由熟入生。語言寫到“生”時,才會有味。語言要流暢,但不能“熟”。援筆即來,就會是“大路活”。

現代小說作家所留心的,不止於“用字”,他們更注意的是語言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