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語言的文化性

語言本身是一個文化現象,任何語言的後麵都有深淺不同的文化的積澱。你看一篇小說,要測定一個作家文化素養的高低,首先是看他的語言怎麽樣,他在語言上是不是讓人感覺到有比較豐富的文化積澱。有些青年作家不大願讀中國的古典作品,我說句不大恭敬的話,他的作品為什麽語言不好,就是他作品後麵文化積澱太少,幾乎就是普通的大白話。作家不讀書是不行的。

語言文化的來源,一個是中國的古典作品,還有一個是民間文化,民歌、民間故事,特別是民歌。因為我編了幾年民間文學,我大概讀了上萬首民歌,我很佩服,我覺得中國民間文學真是一個寶庫。我在蘭州時遇到一位詩人,這個詩人覺得“花兒”(甘肅、寧夏一帶的民歌)的比喻那麽多,那麽好,特別是花兒的押韻,押得非常巧,非常妙,他對此產生懷疑:這是不是農民的創作?他覺得可能是詩人的創作流傳到民間了,後來他改變了看法。有一次,他同婆媳二人乘一條船去參加“花兒會”,這婆媳二人一路上談話,沒有講一句散文,全是押韻的。到了花兒會娘娘廟,媳婦還沒有孩子,去求子,跪下來禱告。禱告一般無非是“送子娘娘給我一個孩子,生了之後我給你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這個媳婦不然,她隻說三句話,她說:“今年來了,我是給您要著哪;明年來了,我是手裏抱著哪,咯咯咯咯的笑著哪。”這個禱告詞,我覺得太漂亮了,不但押韻而且押調,我非常佩服。所以,我勸你們引導你們的學生,一個是多讀一些中國古典作品,另外讀一點民間文學。這樣使自己的語言,有較多的文化素養。

語言的暗示性、流動性這方麵的問題,我在《寫作》一九九〇年第七期上已經講過,重複的內容就不再說了,隻是對語言的流動性作一點補充。

我覺得研究語言首先應從字句入手,遣詞造句,更重要的是研究字與字之間的關係,句與句之間的關係,段與段之間的關係。好的語言是不能拆開的,拆開了它就沒有生命了。好的書法家寫字,不是一個一個的寫出來的,不是像小學生臨帖,也不像一般不高明的書法家寫字,一個一個地寫出來。他是一行一行地寫出來,一篇一篇地寫出來的。中國人寫字講究行氣,“字怕掛”,因為它沒有行氣。王獻之寫字是一筆書,不是說真的是一筆,而是指一篇字一氣貫穿,所以他的字可以形成一種“氣”。氣就是內在的運動。寫文章就要講究“文氣”。“文氣說”大概從《文心雕龍》起,一直講到桐城派,我覺得是很有道理的。講“文氣說”講得比較具體,比較容易懂,也比較深刻的是韓愈。他打個比喻說:“氣猶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輕重者皆浮;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我認為韓愈講得很有科學道理,他在這段話中提出了三個觀點。首先,韓愈提出語言跟作者精神狀態的關係,他說“氣盛”,照我的理解是作家的思想充實,精力飽滿。很疲倦的時候寫不出好東西。你心裏覺得很不帶勁,準寫不出來好東西。很好的精神狀態,氣才能盛。另外,他提出語言的標準問題。“宜”就是合適、準確。世界上很多的大作家認為語言的唯一的標準就是準確。伏爾泰說過,契訶夫也說過,他們說一句話隻有一個最好的說法。韓愈認為,中國語言在準確之外還有一個具體的標準:“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這“言之短長”,我認為韓愈說了個最老實的話。語言耍來耍去的奧妙,還不是長句子跟短句子怎麽搭配?有人說我的小說都是用的短句子,其實我有時也用長句子。就看這個長句子和短句子怎麽安排?“聲之高下”是中國語言的特點,即聲調,平上去入,北方話就是陰陽上去。我認為中國語言有兩大特點是外國語言所沒有的:一個是對仗,一個就是四聲。郭沫若一次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約翰遜主教說郭沫若講話很奇怪,好像唱歌一樣。外國人講話沒有平上去入四聲,大體上相當於中國的兩個調,上聲和去聲。外國語不像中國語,陰平調那麽高,去聲調那麽低。很多國家都沒有這種語言。你聽日本話,特別是中國電影裏拍的日本人講話,聲調都是平的,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不大注意語言的音樂美,語言的音樂美跟“聲之高下”是很有關係的。“聲之高下”其實道理很簡單,就是“前有浮聲,後有切響”,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平聲和仄聲交替使用。你要是不注意,那就很難聽了。

我在京劇團工作時,有一個老演員對我說,有一出老戲,老旦的一句詞沒法唱:“你不該在外麵散淡浪**。”“在外麵散淡浪**”,連著七個去聲字,他說這個怎麽安腔呢?還有一個例子,過去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有一句詞,楊子榮“打虎上山”唱的,原來是“迎來春天換人間”,後來毛主席給改了,把“春天”改成“春色”。為什麽要改呢?當然“春色”要比“春天”具體,這是一;另外這完全出於詩人對聲音的敏感。你想,如果是“迎來春天換人間”,基本上是平聲字。“迎來”、“春天”、“人間”,就一個“換”字是去聲,如果安上腔是飄的,都是高音區,怎麽唱呢?沒法唱。換個“色”呢,把整個的音扳下來了,平衡了。平仄的關係就是平仄產生矛盾,然後推動語言的聲韻。外國沒有這個東西,但是外國也有類似中國的雙聲疊韻。太多的韻母相似的音也不好聽。高爾基就曾經批評一個人的作品,他說:“你這篇作品用‘S’這個音太多了,好像是蛇叫。”這證明外國人也有音韻感。中國既然有這個語言特點,那麽就應該了解、掌握、利用它。所以我建議你們在對學生講創作時,也讓他們讀一點、會一點,而且講一點平仄聲的道理,來訓練他們的語感。語言學上有個詞叫語感,語言感覺,語言好就是這個作家的語感好;語言不好,這個作家的語感也不好。

(根據在武漢大學寫作函授助教進修班的講課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