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我一九四〇年開始發表小說,那年我二十歲。屈指算來,已經有半個世紀了。最初的小說是沈從文先生“各體文習作”和“創作實習”課上所交的課卷,經沈先生寄給報刊發表的。四十年代寫的小說曾結為《邂逅集》,一九四八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以後是一段空白。一九四九年到六十年代,我沒有寫小說。一九六二年寫了三個短篇,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了一個小集子《羊舍的夜晚》。以後又是一段空白。到八十年代初,我忽然連續發表了不少小說,一直到現在。

我家的後園有一棵藤本植物,家裏人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因為它從來不開花。有一年夏天,它忽然暴發似的一下子開了很多很多白色的、黃色的花。原來這是一棵金銀花。我八十年代初忽然寫了不少小說,有點像那棵金銀花。

為什麽我寫小說時作時輟,當中有那樣長的兩大段空白呢?

我的小說《受戒》發表後引起一點震動。一個青年作家睜大了眼睛問:“小說也是可以這樣寫的?”他以為小說隻能“那樣”寫,這樣寫的小說他沒有見過。那樣寫的小說是哪樣的呢?要寫好人好事,寫可以作為大家學習的榜樣的先進人物,模範、英雄,要有思想性,有明確的主題……總之,得“為政治服務”。我寫不了“那樣”的小說,於是就不寫。

八十年代為什麽又寫起來了呢?因為氣候比較好。當時強調要解放思想,允許有較多的創作自由。“這樣寫”似乎也是可以的,於是我又寫了。

北京市作家協會舉行過我的作品的討論會,我作了一次簡短的發言,題目是《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為什麽說“回到”?因為我的小說有一個時期是脫離現實的,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比較大。

我年輕時寫小說,除了師承沈從文,常讀契訶夫,還看了一些西方現代派的作品,如阿索林、弗·伍爾芙,受了一些影響。我是較早的,也是有意識的動用意識流方法寫作的中國作家之一。

有一次,我和一個同學從西南聯大新校舍大門走出來。對麵的小樹林裏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士兵,他就要死了,像奧登詩所說,就要“離開身上的虱子和他的將軍”了。但還有一口氣。他的頭緩緩地向兩邊轉動著。我的同學對我說:“對於這種現象,你們作家要負責!”我當時想起一句裏爾克的詩:“他眼睛裏有些東西,決非天空。”

以後我的作品裏表現了較多的對人的關懷。我曾自稱為“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我是一個中國人。一個人是不能脫離自己的民族的。“民族”最重要的東西是它的文化。一個中國人,即便沒有讀過什麽書,也是在文化傳統裏生活著的。有評論家說我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有可能,我年輕時很愛讀《莊子》。但我覺得我受儒家思想影響更大一些。我所說的“儒家”是曾子式的儒家,一種順乎自然,超功利的瀟灑的人生態度。因為我寫的人物身上有傳統文化的印跡,有的評論家便封我為“尋根文學”的始作俑者。看起來這頂帽子我暫時隻得戴著。

小說裏最重要的是什麽?我以為是思想。是作家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是作家用自己的眼睛對生活的觀察(我稱之為“凝視”),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思索,自己對人生的獨特的感悟。思索是非常重要的。接觸到生活,往往不能即刻理解這個生活片段的全部意義。得經過反複的、一次比一次深入的思索,才能汲出生活的底蘊。作家和常人的不同,無非是對生活想得更多一點,看得更深一點。我有的小說重寫過三四次。重寫一次,就是一次更深的思索。

與此有關的是文學的社會功能問題。作家的使命感、社會責任或藝術良心,這些還要不要?有一些青年作家對這一套是很膩味的。我以為還是要的。作品寫出來了,放在抽屜裏,是作家自己的事。拿出去發表了,就是社會的事。一個作品對讀者總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這事不能當兒戲。但是我覺得作品的社會影響不能看得太直接,要求立竿見影,應該看得更寬一點。我以為一個作家的作品是引起讀者對生活的關心,對人的關心,對生活,對人持欣賞的態度,這樣讀者的心胸就會比較寬厚,比較多情,從而使自己變得較有文化修養,遠離鄙俗,變得高尚一點,雅一點,自覺地提高自己的人品。

我六十歲寫的小說抒情味較濃,寫得比較美,七十歲後就越寫越平實了。這種變化,不知道讀者是怎麽看的。

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