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滇遊新記 潑水節印象

作家訪問團四月六日離京赴雲南,是為了能趕上潑水節。

十一日到芒市。這是潑水節的前一天。這天幹部帶領群眾上山采花。采的花名錐栗花,是一串一串繁密而細碎的白色的小花,略帶點淺淺的豆綠。我們到時,全市已經用錐栗花裝飾起來了。

潑水節由來的傳說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一魔王,具無上魔力,猛惡殘暴,禍祟人民。他有七個妻子。一日,魔王酒醉,告訴最年輕的妻子:“我雖有無上魔力,亦有弱點。如拔下我的一根頭發,在我頸上一勒,我頭即斷。”其妻乃乘魔王酣睡,拔取其頭發一根,將魔王頭頸勒斷。不料魔王頭落在哪裏,哪裏即起大火。魔王之妻隻好將頭抱著,七個妻子輪流抱持。她們身上沾染血汙,氣味腥臭。諸鄰居人,乃各以香水,潑向她們,為除不潔,世代相沿,遂成節日。

這大概隻是口頭傳說,並無文字記載。潑水節儀式中看不出和這個傳說直接有關的痕跡。傣族人所以重視這個節,是因為這是傣曆的新年。作為節日的象征的,是龍。節日廣場的中心有一條木雕彩畫的巨龍。傣族的龍和漢族的不大一樣。漢族的龍大體像蛇,蜿蜒盤屈;傣族的龍有點像鳥,頭尾高昂,如欲輕舉。這是東南亞的龍,不是北方的龍。龍治水,這是南方人北方人都相信的。潑水節供養木龍,順理成章。潑水節是水的節。

節日還沒有正式開始,一早起來,遠近已經是一片铓鑼象腳鼓的聲音。铓鑼厚重,聲音發悶而能傳遠,象腳鼓聲也很低沉,節拍也似很單調,隻是一股勁地咚咚咚咚……,蓬蓬蓬蓬……,不像北方鑼鼓打出許多花點。不強烈,不高昂激越,而極溫柔。

儀式很簡單。先由地方負責同誌講話,然後由一個中年的女歌手祝福,女歌手神情端肅,曼聲吟誦,時間不短,可惜聽不懂祝福的詞句,同時,有人分發潑水粑粑和金米飯。潑水粑粑乃以糯米粉和紅糖,包在芭蕉葉中蒸熟;金米飯是用一種山花把糯米染黃蒸熟了的。

潑水開始。每人手裏都提了一隻小水桶,塑料的或白鐵的,內裝多半桶清水,水裏還要滴幾點香水,桶內插了花枝。潑水,並不是整桶的往你身上潑,隻是用花枝蘸水,在你肩膀上撣兩下,一麵用傣語說:“好吃好在”。我們是漢人,給我們潑水的大都用漢語說:“祝你健康”。“祝你健康”太一般了,不如“好吃好在”有意思。接受別人潑水後,可以也用花枝蘸水在對方肩頭撣撣,或在肩上輕輕拍三下。“好吃好在”,——“祝你健康”。但是少男少女互潑,常常就不那麽文雅了。越是漂亮的,挨潑的越多。主席台上有一個身材修長,穿了一身綠紗的姑娘,不大一會已經被潑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主席台上的桌椅都挪開了,為什麽?有人告訴我:要在這裏跳舞,跳“嘎漾”。台上跳,台下也跳。不知多少副铓鑼象腳鼓都敲響了,蓬蓬咚咚,混成一片,分不清是哪一麵鑼哪一腔鼓敲出來的聲音。

“嘎漾”的舞步比較簡單。腳下一步一頓,手臂自然擺動,至胸前一轉手腕。“嘎漾”是鷺鷥舞的意思。舞姿確是有點像鷺鷥。傣族人很喜歡鷺鷥。在碧綠的田野裏時常可以看到成群的白鷺。“嘎漾”有十五六種姿式,主要的變化在腕臂。雖然簡單,卻很優美。傣族少女,著了筒裙,小腰秀頸,姍姍細步,跳起“嘎漾”,極有韻致。在台上跳“嘎漾”的,就是方才招呼我們吃潑水粑粑,用花枝為我們潑水的服務員,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賽似一個。我問陪同人:“她們是不是演員?”——“不是,有的是機關幹部,有的是商店營業員。”

跳“嘎漾”的大部分是水傣,也有幾個旱傣,她們也是服務人員。旱傣少女的打扮別是一樣:頭上盤了極粗的發辮,插了一頭各種顏色的絹花。白紗上衣,窄袖,胸前別滿了黃燦燦的鍍金飾物。一邊龍一邊鳳,還有一些金花、金蝶、金葫蘆。下麵是黑色的喇叭褲,係黑短圍裙,垂下兩根黑地彩繡的長飄帶。水傣少女長裙曳地,儀態大方;旱傣少女則顯得玲瓏而帶點稚氣。

潑水節是少女的節,是她們炫耀青春、比賽嬌美的節日。正是由於這些著意打扮,到處活躍的少女,才把節日襯托得如此華麗繽紛,充滿活力。

晚上有宴會,到各桌輪流敬酒的,還是她們。一個一個重新梳洗,換了別樣的衣裙,容光煥發,精力旺盛。她們的敬酒,有點霸道。杯到人到,非喝不可。好在砂仁酒度數不高而氣味芳香,多喝兩杯也無妨。我問一個歲數稍大的姑娘:“你們今天是不是把全市的美人都動員來了?”她笑著說:“哪裏喲!比我們好看的有的是!”

第二天,我們到法帕區又參加了一次潑水節。規模不能與芒市比,但在雜亂中顯出粗豪,另是一種情趣。

歸時已是黃昏。德宏州時差比北京晚一小時,過七點了,天還不暗。但是潑水**已過。潑水少女,已經興盡,三三兩兩,闌珊歸去,隻餘少數頑童,還用整桶泥水,潑向行人車輛。

有一個少女在河邊洗淨筒裙,晾在樹上。同行的一位青年小說家,有詩人氣質,說他看了兩天潑水節,沒有覺得怎麽樣,看了這個少女晾筒裙,忽然非常感動。

潑水歸來日未曛,

散拋錐栗入深林。

铓鑼象鼓聲猶在,

緬桂梢頭晾筒裙。

潑水,潑人、被潑,都是未婚少女的事。一出嫁,即不再參與。已婚婦女的裝束也都改變了。不再著鮮豔的筒裙,隻穿白色衣褲,頭上係一個襯有硬胎的高高的黑綢圓筒。背上大都用兜布背了一個孩子。她們也過潑水節,但隻是來看看熱鬧。她們的精神也變了,冷靜、淡漠,也許還有點惆悵、淒涼,不再像少女那樣笑聲琅琅,神采飛揚,眼睛發光。

一九八七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