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嚴子陵釣台

我小時即對桐廬向往,因為看過影印的黃子久的《富春山居圖》,知道那裏有個嚴子陵釣台,還聽過一個饒有情趣的故事:嚴子陵和漢光武帝同榻,把腳丫子放在劉秀的肚子上,弄得觀察天文的太史大驚失色,次日奏道:“昨天晚上客星犯帝座”……因此,友人約作桐廬小遊,便欣然同意。

桐廬確實很美。吳均《與宋元思書》是古今寫景名作。“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裏許,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並非虛語。嚴子陵是餘姚人,為什麽會跑到桐廬來釣魚?我想大概是因為這裏的風景好。蔡襄說:“清風敦薄俗,豈是愛林泉”。恐怕“敦薄俗”是客觀效果,“愛林泉”是主觀願望。

中國叫釣魚台的地方很多,釣魚為什麽要有個台?據我的經驗,釣魚無一定去處,隨便哪裏一蹲即可,最多帶一個馬紮子坐坐,沒見過坐在台上釣魚的。“釣魚台”多半是假的。嚴子陵釣台在富春江邊山上,山有東西兩台。西台是謝翱慟哭文天祥處,東台即子陵釣台。嚴子陵怎麽會到山頂上釣魚呢?那得多長的釣竿,多長的釣絲?袁宏道詩:“路深六七尋,山高四五裏,縱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詩有哲理,也很幽默。唐人崔儒《嚴先生釣台記》就提出:“呂尚父不應餌魚,任公子未必釣鼇,世人名之耳。釣台之名,亦猶是乎?”這是很有見地的話。死乞白賴地說這裏根本不是嚴子陵釣台,或者死氣白賴地去考證嚴子陵到底在哪裏垂釣,這兩種人都是“傻帽”。

對嚴子陵這個人到底該怎麽看?

中國曆史上有兩個有名的釣魚人,一個是薑太公,一個是嚴子陵。王世貞《釣台賦》說“渭水釣利,桐江釣名”,這說得有點刻薄。不過嚴子陵確是有爭議的人物。

他的事跡很簡單,《後漢書》有傳。大略謂:“嚴光……少有高名,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姓名,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令物色訪之,後齊國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是光……”《後漢書》未說明這是什麽季節,但後來寫詩的大都認為這是夏天。盛暑披裘,是因為沒有錢,換不下季來?還是“心靜自然涼”,不怕熱?無從猜測。於是,“乃備安車元遣使聘之,三反而後至,舍北軍。”他是住在警備部隊營房裏的。劉秀派了司徒侯霸去看他,希望他晚上進宮去和劉秀說說話。嚴光不答,隻口授了一封給劉秀的信,信隻兩句:“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劉秀說“狂奴故態也”。於是,當天就親自去看他。嚴光躺著不起來,劉秀就在他的臥所,摸摸嚴光的肚子,說:“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耶?”嚴光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張開眼睛看了光武帝,說:“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誌,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耶!”於是歎息而去。過兩天,又帶嚴子陵進宮敘舊,這回倒是聊了很長時間,聊困了,“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劉秀則撫摸嚴子陵的肚子,嚴子陵以足加帝腹,他們確實到了忘形的地步,君臣之間如此,很不容易。

劉秀封了嚴子陵一個官,諫議大夫。他不受。乃耕於富春山。建武十七年複特征,不至。年八十,終於家。

劉秀有《與嚴子陵書》,不知是哪一年寫的,文章實在寫得好,“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鴻業,若涉春冰,瘡痏須杖而行。若綺裏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潁水之風,非朕所敢望。”漢人文章多短峭而情致宛然。光武此書,亦足以名世。

對於嚴子陵,有不以為然的。說得直截了當的是元代的貢師泰:“百戰山河血未幹,漢家宗社要重安。當時盡著羊裘去,誰向雲台畫裏看?”說得很清楚,都像你們似的反穿皮襖當隱士,這個國家誰來管呢?劉基的詩前兩句比較委婉:“伯夷請節太公功,出處行藏豈必同。”後兩句即諷刺得很深刻:“不是雲台興帝業,桐江無用一絲風!”劉伯溫是幫助朱元璋打天下的,他當然不讚成嚴子陵的做法。

對嚴子陵頌揚的詩文甚多,不具引。最有名的是範仲淹的《嚴先生祠堂記》。範仲淹有兩篇有名的“記”,一篇是《嶽陽樓記》,一篇便是《嚴先生祠堂記》。此記最後的四句歌尤為千載傳誦:“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範仲淹是政治家,功業甚著,他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是很入世的,為什麽又這樣稱頌嚴子陵這樣出世的隱士呢?想了一下,覺得這是範仲淹衡量讀書人的兩種尺度,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兩麵。這兩麵常常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身上:立功與隱逸,或者各偏於一麵,也無不可。範仲淹認為嚴子陵的風格可以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我想即到今天,這對人的精神還是有作用的。